第三部(第8/15页)
尽管如此,那个女儿到底表现得更通情达理。至少她迈出了大门,寻找她所需要的帮助,而且想工作。当艾拉听说一百二十四号让一个殴打塞丝的东西占据着,她被激怒了,这又给了她一个机会,来衡量谁可能是与“迄今最下贱的人”不相上下的魔鬼本人。她的愤怒中还有极端个人的成分在内。不论塞丝做过什么,艾拉都不喜欢这个说法:过去做错了,现在也好不了。塞丝的罪过的确令人吃惊,她的傲慢甚至超过了她的罪过;但是她不能允许罪恶在那所房子里继续猖獗,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日常生活占据了她的一切。未来是黄昏;过去本该留在身后。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奴隶的生活还是自由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次测试、一次考验。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答案本身,仍旧问题重重,所以你什么也别想指望。“今天的忧患已够今天打发了”,谁都不需要更多的麻烦去应付;谁都不再需要一个长大了的魔鬼满怀恶意地坐在桌旁。要是那个鬼只是隐身在它的鬼地方捣乱——摇晃东西,哭叫,摔摔打打——艾拉会尊重它的。可要是它附了肉体来到她的世界里,那就另当别论了。她不介意两个世界之间来一点交流,可这一回明明是侵犯。
“我们应该祈祷吗?”女人们问。
“嗳,”艾拉道,“先这样吧。然后我们就要开始行动了。”
丹芙第一次要在鲍德温家过夜的那天,鲍德温先生在城边有点事,他告诉简妮,他会在晚饭前去接新来的姑娘。丹芙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膝头搁着个包袱,她的狂欢节裙子已被晒成更柔和的彩虹色。她朝右边,朝着鲍德温该来的方向看着。她没有看到,女人们慢慢结成仨一群俩一伙的,正从左边越走越近。丹芙朝右边看着。她对自己能不能保证让鲍德温兄妹满意有点放心不下,而且有些不自在,因为她刚从一个有关跑着的鞋子的梦里哭醒。她摆脱不掉梦境的悲伤,而且忙活家务的时候她又热得喘不过气来。实在太早了,她把一件睡裙和一把头发刷子裹进包袱。她一面紧张地摆弄着绳结,一面向右看着。
一些人带来了能带的和她们认为用得上的东西。塞在围裙兜里,挂在脖子上,放在两乳之间的空隙里。另一些人带来了基督徒的忠诚——作为剑和盾。多数人两样都带了点。她们根本不知道一旦到了那里能做些什么。她们只不过上了路,走上蓝石路,在约好的时间聚到一起。酷暑阻住了几个本来答应从家里出发的女人。还有一些相信这个故事的人,根本不想在对抗中扮演任何角色,无论天气如何都不会来。更有一些人,像琼斯女士,不但不相信那个故事,而且憎恶那些相信者的无知。于是三十个女人凑成了那一群,缓缓地、缓缓地朝一百二十四号走来。
这是一个星期五的午后三点钟,又潮湿又炎热,辛辛那提的恶臭甚至飘到了乡下:那恶臭来自运河,来自挂起的猪肉和烂在罐子里的东西;来自死在田里、城市下水道里和工厂里的小动物。恶臭,炎热,潮湿——肯定是魔鬼在作怪。否则,这几乎像个正常工作日的模样。她们本该在孤儿院或疯人院里浆洗衣物;在磨房里给玉米剥壳;本该去收拾鱼、清洗下水、哄白人娃娃睡觉,或者藏在酒馆厨房里,这样,白人就不必看见她们怎样处理他们的食物了。
可是今天不同。
所有三十个人相偕来到一百二十四号的时候,她们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坐在台阶上的丹芙,而是她们自己。更年轻,更强壮,简直像躺在草丛中睡觉的小姑娘。鲇鱼在平底锅上,油花飞溅;她们看见她们自己在往盘子里舀着德式土豆沙拉。水果馅饼流出的紫色糖浆给她们的牙齿染上了颜色。她们坐在门廊上,跑下小溪,打趣男人们,托着屁股把孩子们举起来,或者,仿佛她们自己就是孩子,骑在老人的脚脖子上,老人们则抓住她们的小手,让她们骑大马。贝比·萨格斯在她们中间大笑着、一瘸一拐地走着,还撺掇她们再来一把。已经故去的母亲们,曾随着口琴声摇摆着肩膀。她们过去倚靠过和爬越过的栅栏早没了。那株灰胡桃的树墩已经像把扇子似的分了叉。可那就是她们,年轻而快乐,在贝比·萨格斯的院子里戏耍,没有感觉到那在第二天愈发明显的妒意。
丹芙听见咕哝声,向左边望去。她看见她们,就站了起来。她们分成几拨,低声嘟囔着,却没迈进院子一步。丹芙挥了挥手。有几个也挥挥手,却没再走近。丹芙又坐下来,纳闷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女人跪了下来。其他的有一半也这样做了。丹芙看见了低垂的脑袋,却听不见那领头的祈祷——只听见了作为背景的热情附和的声音:是的,是的,是的,噢是的。听我说。听我说。下手吧。造物主,下手吧。是的。那些不跪的人站着凝视一百二十四号,其中的艾拉企图望穿墙壁,看透门板,瞧瞧那里头究竟是什么。死去的女儿果真回来了吗?还是个假装的?它还抽打塞丝?艾拉领教过好多种打法,就是没有被打垮。她还记得被车闸敲掉的下牙,记得腰上一圈因为车铃留下的绳子粗的伤疤。她生下了一个毛茸茸的白东西,却拒绝给它喂奶,它的爸爸是“迄今最下贱的人”。它活了五天,从未吭过一声。一想到那个小畜生也会还魂,来抽打她,她的下颚骨就动弹起来;于是艾拉吼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