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6/11页)

雨彻底停了,显而易见。他到处去找不用做的食物来吃——做好的。他只找到了一罐酒。他不停地品着酒,坐回到炉火前。

在暴雨初歇的寂静中,他听见了马蹄声。他看见门外一个骑手正盯着他的马车。他走近了。你好。你跟莱斯托利有关系吗?是亨利·莱斯绰伊,还是叫别的什么?

那个骑手眼睛一眨不眨。

“不,先生。在维也纳呢。这就回来。”

他一点都没听懂。再说他现在也醉了。很高兴。也许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可他不该睡。房子的主人可能会回来,那水淋淋的黑女人也可能会醒来,会死去,会分娩,会……

他之所以停住马车、下车来拴上马、又在雨中走回去,也许是因为,那个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的难看之极的东西就是他所必须接受的一切,而不是对他心目中的父亲形象起防护和镇痛作用的什么灵丹妙药,那么以此类推(如果它恰好能够被包容、被认同)——他也自身难保了。要么就是那个形象,那个他以为的幻影,一个在摔倒之前就触动了他的东西?他在寄宿学校的仆人们避开的目光中看到的那个东西;为了一分钱跳起踢踏舞的擦皮鞋人目光中的那个东西。在他的恐惧无以复加的时刻仍旧像家一样舒适得可以让人沉迷其中的一个幻影?可能就是。但是谁能受得了那样枝繁叶茂的头发?那样深不可测的皮肤?不过,他的生活早已同它们密不可分了:特鲁·贝尔曾经是他最初的也是最主要的爱,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刚刚打马跑开两步,离开那头发、那皮肤就变得这样难以想象了。如果说,他对她靠在他身上的可能性,对她向左边滑过来一点、靠在他的肩头好好歇一歇的可能性不寒而栗过,那么同样真实的是,他毕竟战胜了那种战栗。也许咽了口唾沫,然后啪地一打马。

我喜欢把他想成那样。笔直地坐在马车里。雨水使得他披散在衣领上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在他的两只靴子之间积成了一个小水洼。他的灰眼睛眯缝着透过水幕朝外看。然后,当道路伸进一座山谷的时候,毫无征兆地,雨停了,只见一块白花花、油腻腻的太阳当空烧煮着。现在他能听见他自己以外的东西了。透湿的树叶在解除着彼此的纠缠。干果啪啪爆裂,松鸡们将嘴从胸前拿开时拍打着翅膀。松鼠们竞相逃到树梢,悬在那里估量着危险。那匹马摇晃着脑袋,要把一团盘旋不去的蚊子甩开。他听得太仔细了,都没看见石头上竖直刻着维也纳字样的一英里标记。他走过了它,然后看见了前面不到五浪(长度单位,一浪等于八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一座小房子的屋顶。它可能属于任何人,任何一个人。可是说不定这土院子里面侧躺着一把没有扶手的摇椅,四周围着的栅栏非常寒酸,房门绑了截绳子权充锁头,装合叶的地方却大张着口,说不定这里就是他父亲的栖身之处。

戈尔登·格雷勒住马。这是一件他擅长的事。另一件是弹钢琴。他下了马,拉马走到近前来看一看。什么地方有动物,他能闻见它们的味道。可这小房子看起来是空的,要不就是完全废弃了。它的主人当然没有想到会有一匹马拉着一辆马车到这儿来——栅栏门只能容一个壮实的女人通过,再宽就不行了。他卸下马具,牵着马往右走,发现在小屋后面一棵他不知道名字的树下,有两间开着门的马厩,其中一间里面鬼影憧憧的。他牵着马,听到身后那个女人的呻吟,却没有停下来看看她是醒了、死了,还是从座位上掉下来了。他走近了马厩,看到那些影子原来是些桶、麻袋、木材、车轮、一具用坏的犁、一个榨黄油机和一口金属箱子。那儿还有一根柱子,他把马拴在上面。水,他心想。饮马的水。远处被他当成一个压水井的东西其实是个仍然留在树桩上的斧子柄。好在刚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劈木树桩旁边的一个澡盆里积了不少水。这样他的马有水喝了,可是他闻到了却没看到也没听到的其他动物在哪儿呢?松了辕的马贪婪地喝着水,由于被他的行李和那女人的重量压偏了,马车很危险地倾斜着。戈尔登·格雷检查了一下捆行李的绳子,然后向小房子用绳子锁住的门走去。

就是那个让我为他着急。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那个女人。他检查了行李绳,而不是她的呼吸。这简直太过分了,可是然后,他在走进一间泥地面的小屋之前刮了刮他那双巴尔的摩鞋鞋底上的泥巴,我就不怎么太恨他了。

屋子里面,光走得很慢,透过后墙上窗户周围塞着的油纸挤进来以后就没劲了,在土地面上歇息着,无法够到戈尔登·格雷的腰部以上。屋里最大的家具就是壁炉。很干净,预备好了生新火,用打磨好的石头支撑着,上面有两个放水壶用的金属架支出来。说到其它的东西:有一张木头框子的帆布床,一床铁锈色的羊毛毯子,整齐地铺在又薄又凹凸不平的床垫上。不是玉米芯的,当然也不是羽毛或者叶子的。是破布的。完全没用的零碎布头,胡乱塞在了褥套里面。床垫子让戈尔登·格雷想起了特鲁·贝尔为让“国王”睡在她脚边给它做的那个枕头。给它取了一条很威风的公狗的名字,可其实是一只没有个性的母猫,就是因为这个特鲁·贝尔才喜欢它,让它待在身边。没想到这儿有两张床、一把椅子。住在这里的人是独自在桌旁坐着的,却有两张床:那一张放在第二间屋里,屋门要比房子本身的大门更结实,做得更好。在那间屋子、那第二间屋子里,有一只箱子,一条绿色女式连衣裙叠好了放在箱子里的最上头。他乱翻乱看,要多随便有多随便。掀开箱盖,看见了裙子,本来还要往深里翻,可那条裙子让他想起了早就该想到的:另一间屋里那个张着嘴喘气的女人。他是觉得如果他不去管她,她就会醒来、跑掉,让他得以解脱,不必去作选择吗?还是觉得她会死掉呢?反正都是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