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6/8页)

他叫约瑟夫(约瑟夫的昵称是乔。)。甚至还在太阳升起之前,当它仍旧藏在树林后面、但是正在使世界的绿色和炫目的白棉田在红色地平线的裂缝映衬下变得更为新鲜的时候,维奥莱特就认准他了。难道他实际上不是掉到她的怀里的吗?难道他没有留下吗?待了整整一夜,遭到她的抢白、埋怨、嘲笑、解释,却一直在说话,在黑暗中同她说话。在日光中他的点点滴滴都显出来了:他的微笑,他那神情专注的大眼睛。他无纽扣的衬衫敞开着,在腰际打成一个结,露出胸脯,她想要那个胸脯做自己光滑的枕头。他的大腿,他那平端着的肩膀,他下巴的线条以及长长的手指——她全要了。她知道自己肯定在朝他目不转睛地看,也试图把目光移开,然而他那两只眼睛反差很大的颜色每次都将她的目光吸引回来。听到干活的人们开始起身、盼着人家招呼吃早饭、跑到树林里方便、用早晨的声音嘟嘟囔囔,她越来越着急——可就在这时他说道:“我今天晚上还回我们的树上来。你睡哪儿?”

“树下面。”她说着从三叶草丛里站起来,像个有要事在身的女人一样。

她并不担心应当把自己的两美元十美分取回来交给特鲁·贝尔的三个星期里会发生什么。结果,她把钱和妹妹们一道送了回去,自己则留在附近找工作。工头助理看她汗流浃背地装包、速度跟孩子差不多,对她没什么信心,但她突然高声表示自己决心已定。

她搬到泰勒尔,跟一家六口一起住,什么零工都做,就为了时时刻刻尽可能同乔待在一起。就是在那儿,她变成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年轻女人,赶骡子、打草捆、劈木头,样样干得跟男人一样好。就是在那儿,她的手掌和脚底板长了茧子,手套和鞋子都不能比。都是为了乔·特雷斯,一个双色眼睛的十九岁小伙子,他跟收养他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弹棉花,伐木,种甘蔗、棉花、玉米,需要的时候就屠宰、耕地、打鱼、卖皮革和捕猎——而且心甘情愿。他热爱树林。热爱它。所以,让他的家人和朋友吃惊的并不是他同意娶维奥莱特为妻,而是十三年后他同意带她去巴尔的摩,据她说那里所有的房子都有独立的房间和自来水——不用你去打水。在那里,黑人男子在港口干活,从比教堂还大的轮船上卸货,一天挣两美元五十美分;别人开车到你家门口接你,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她描述的是一个二十五年前的巴尔的摩,一个不论她还是乔都租不起房子的住宅区,可是她不知道那个,而且一直不知道,因为他们最终去了大都会。他们的巴尔的摩之梦被更强大的梦取代了。乔认识一些住在大都会的人,还有一些去过那儿、然后带着让巴尔的摩相形见绌的传说回家来的人。干轻闲工作就能挣钱——在大门前面站一站,用托盘送送食物,哪怕给陌生人擦擦鞋子——你一天里挣的钱比他们在整整一个收获季挣的还多。白人们简直是在把钱扔给你——就因为你热心帮忙:给出租车开开门,拎拎行李。还有,随便一件你拥有、做出或是捡到的东西都能拿到大街上去卖钱。事实上,有的街道所有店铺都归黑人所有;整街整街的黑人俊男美女整宿开怀大笑,整天赚钱。钢铁的小汽车满街飞跑,他们说,你要是攒够了钱,你也可以自己搞一辆,哪儿有路就开到哪儿去。

乔哈哈大笑听着这些故事听了十四年。可是他也抗拒着它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没人知道,甚至连维奥莱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离开了他的田野、树林和隐秘孤寂的山谷。让他放弃了他的钓鱼竿、他的剥皮刀——他的所有工具,只留了一件,并且借了一只皮箱装他们的东西。维奥莱特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惹火了他,搞得他想要——非常突然,却比大多数人来得都迟——搬到大都会去。她猜想,那顿让所有人都心痒难搔的晚餐一定跟乔改变主意有关。要是布克尔·T在一个被称作首都、离特鲁·贝尔度过一段如此美妙时光的地方不远的城市里,到总统家里坐下来吃上一份鸡肉三明治,那么,所有事情一定会很圆满,很圆满。他带着他的新娘坐上了一列足够刺激、能让他们的眼珠子掉出来的火车,一路舞进了大都会。

维奥莱特以为它会令他们失望,它会不如巴尔的摩可爱。乔坚信它会是完美的。他们用一只手提箱提着全部家当到达的时候,两个人都立即明白,完美这个词不够恰当。它比完美更棒。

乔也不想要孩子,这样,所有的流产——两次在田里,只有一次是在床上——与其说是丧失,还不如说是不便。再说没有孩子对于城市生活会好得多。早在一九○六年,当他们刚刚抵达火车站时,两个人遇见带着小孩、把他们像念珠一样串在手提箱上的女人们,脸上的微笑里就透着同情。他们喜欢孩子,甚至爱他们。尤其是乔,对付他们可有一套。可他们俩谁也不想找那个麻烦。然而,多年以后,当维奥莱特四十岁的时候,她已经在盯着小孩子们看,在圣诞节展销的玩具前面踯躅不前了。要是一个孩子挨了骂,要是一个女人抱孩子的样子别别扭扭或者漫不经心,她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烫头发烫得最糟的一次就是在一个把孩子横在膝盖上的顾客鬓角上。那女人用手拍着、用膝盖摇晃着那小男孩,搞得维奥莱特迷迷瞪瞪的,都忘了她自己手里还拿着烫发火剪呢。那个顾客缩了一下,皮肤马上变了颜色。维奥莱特喃喃地道歉,那女人还觉得挺满意的,直到她发现整整一卷头发都给烧焦了。皮肤愈合了,可她的发际上留下一块空白……维奥莱特不得不免了她的钱,好让她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