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10页)

黑人逃避贫困和暴力的浪潮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达到了顶峰,到一九○六年乔和维奥莱特加入时,已经趋于稳定了。像其他人一样,他们是乡下人,可乡下人是多么快就忘本了呀。他们爱上了一座城市,准备永远爱下去,仿佛就是永远的了。就好像从没有过一时一刻不爱它。他们刚一抵达火车站,或者从渡船上下来,瞥见轩敞的大街和照亮大街的奢侈的街灯,就立即知道,他们是为此而生的。在那儿,在一座城市里,他们并不像他们的自我那样新鲜:他们那更强壮、更危险的自我。刚开始,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还有二十年后,他们和大都会一道成长起来的时候,他们太热爱自己的这一部分了,以至于忘记了热爱别人是什么感觉——如果他们还爱过别人的话。我并不是说他们恨别人,不,只不过他们爱的方式开始像一个大都会人了:女学生从来不在红灯前停下来,而是把街道前前后后打量一通再从人行道走下来的那种方式;还有,男人们是如何适应高楼大厦和小小的门廊的,一个女人在人群中走动时是个什么样子,或者,她的侧影在东河的背景下是多么怵目惊心。知道灯油或者一件日常用品在附近的街角就能买到、用不着跑上七英里远时,她在厨房里干家务的那份悠闲自得;推开窗户就能几个钟头地对着下面马路上的行人出神的那种令人惊讶的劲头。

那一切很少能助长爱,不过倒的确能榨出欲望来。一个女人,如果独自一人倚在乡间大道旁的栅栏上,会把一个男人搅得热血沸腾,可要是在大都会,他可能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不过,如果她甩着皮包、在大城市的街道上穿着高跟鞋匆匆疾走,或者手拿一瓶凉啤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鞋子挂在脚尖上晃悠着,这个男人就会对她的姿态,对石头台阶上的娇嫩肌肤,对大楼向那小巧的、晃悠的鞋子施加的重重压力作出反应,就会被她勾去了魂儿。然后他会想,他要的是那个女人,而不是什么石头的曲线和一只在阳光中进进出出地晃动的高跟鞋的组合。他会马上明白这是场骗局,是形状、光线和动作的把戏,可这仍然无所谓,因为骗局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说,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肺部在一张一弛。大都会里没有什么空气,可是有呼吸,每天早晨都在他体内像笑气一样飞快穿过,让他的眼睛、他的谈吐和他的期望焕发光彩。用不了一会儿工夫,他就忘记了布满鹅卵石的小溪,忘记了苹果树老得枝杈都垂到了地上,你得哈腰或者蹲下身才能摘到果子。他忘记了过去的太阳好像一个完好的乡间鸡蛋黄,浓浓的,橘红橘红的,总是从天边悄悄溜上来;他并不想念它,从不抬头看看它怎么样了,也不看看被刺眼的、多余的街灯映得若有若无的星星们怎么样了。

那种诱惑力持久不退,失去控制,抓住了孩子、年轻姑娘、各式各样的男人、母亲、新娘和酒吧里买醉的女人。他们一旦顺利地到达了大都会,就觉得更自如了,更像是他们一直相信自己原本应该成为的那种人了。什么都不能把他们从那里撬走;大都会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样子:奢靡,温暖,吓人,到处都是和蔼可亲的陌生人。怪不得他们忘记了布满鹅卵石的小溪,怪不得在他们没有彻底忘记天空时,就把天空当作有关日夜时辰的一小片信息。

然而我看见过大都会弄出的不可思议的天空。绝对没想过搬出大都会的搬运工人和餐车服务员,有时候会长篇大论地谈起他们从列车窗口看到的乡下的天空。可是,没有什么比得上大都会的夜空。它能够把自己的表层抹去,变得比海洋本身更像海洋,幽深而没有星星。它接近楼群的顶部,靠近你,比你戴的帽子离你更近,这样一种城市的天空迫近了又退回去,迫近了又退回去,让我想起了情人们未被发现时那种自由但是非法的爱。我望着它,这笼罩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上方的夜空,就能够不再梦想我所知道的东西是在海洋里,以及它所喂养的海湾和支流中:一架双座位的飞机,机头插在污泥里,驾驶员和乘客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成群的青鱼游过;装在帆布袋子里的钱被海水泡咸,或者从那用来永远箍住它们的金属带子里露出边缘,轻轻飘摆。它们就在下面,同那些龙虱和从鱼鳍甩出的鱼卵待在一起,同那些选错了父母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同那些从过时的楼房上撬下来的卡拉拉大理石板待在一起。那儿还有瓶子,用美丽得可以同星星媲美的玻璃制成,我是看不见头顶的星星的,因为城市的天空把它们藏了起来。不然的话,如果它愿意,它能给我看从合唱队姑娘的金银线长袍上剪下来或者在情人们眼中映出的星星,这些情人在幽深的、可以伸手摸到的天空的压迫下,鬼鬼祟祟而又快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