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第3/4页)

沉默降临了,但奈尔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填充这片空白。

秀拉在被子下面动了动。她舔过牙齿,样子显得很不耐烦。“好吧,在我前面,在我后面,在我脑袋里,有块空地。某块空地。裘德填满了这块空地。就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填满了这块空地。”

“你是说你根本没爱过他?”奈尔的嘴里尝到了铜的味道,“根本就不爱他?”

秀拉再次望向木板钉起的窗子。她眼皮颤动着,似乎就要睡着了。

“可是……”奈尔缩起小腹,“可是我呢?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我无关紧要吗?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搞到手?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她接着说,“我对你可不错,秀拉,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秀拉从钉着木板的窗子转过头来。她的语气很平静,眼帘上的带枝玫瑰颜色很深:“奈尔,只有你自己在乎,别人都不在乎。对一个人好就像对一个人坏一样,是有风险的。你从中什么也得不到。”

奈尔的手离开了铜栏杆。她对自己感到愤怒。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问题,那个应该问的问题时,结果却还是一样。秀拉无法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事实上,她也许是最后知道的那个。跟她谈对与错就像跟杜威们谈一样。她玩着秀拉床单边的流苏,轻声说:“我们本来是朋友啊。”

“噢,是的。好朋友。”秀拉说。

“可你对我的爱不足以让你不去招惹他。你本该让他爱我。可你把他抢走了。”

“你说抢走了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杀了他,只不过是跟他睡了觉。既然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忘了这码事?”

“你躺在这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个朋友。你在这镇上干尽了恶心事,还指望这里的人爱你?”

秀拉用肘部撑起上身,脸上因发烧出汗而闪闪发亮。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倒回枕头上,叹了口气。“噢,他们会爱我的。这需要时间,但他们会爱我的。”她的声音和目光一样轻柔而缥缈。“在所有的老太婆都和十几岁的男孩睡过之后,在所有的年轻女孩都和她们醉醺醺的叔叔睡过之后,在所有的黑种男人睡过所有的白种女人之后,在所有的白种女人吻过所有的黑种男人之后,在看守强奸了所有的犯人之后,在所有的妓女都睡了她们的老鸨之后,在所有的同性恋都睡了他们自己的母亲之后,在林白睡了贝西·史密斯(美国黑人女爵士歌手。)、瑙玛·希拉(美国白人女演员。)睡了斯泰宾·费希特(美国黑人男演员。)之后,在所有的狗干过所有的猫、仓库上的每一个风向标都飞下屋顶压到猪身上之后……那时就会有一点剩余的爱给我。而且我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想起那年她跑上河岸、向四棵绿树间的浓荫跑去的那段路上,风迎面压着她两腿间的裙子的感觉,还有在墓地里挖出的坑。

奈尔感到难堪、气恼和一点羞耻,她起身离开。“再见,秀拉。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在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听到秀拉的低语。“嘿,姑娘。”奈尔停下脚步,扭过头,但没有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秀拉问。

“知道什么?”奈尔还是不想朝她看。

“到底谁才是好的。你怎么知道是你?”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可能你并不是好的。我才是。”

奈尔两步走出了屋门,在身后把门关上。她穿过大厅,走下四段楼梯。这栋房子在她周围波涛般翻腾着,由亮及暗,充满默不作声的幽灵。杜威们、柏油娃娃、新婚夫妇们、巴克兰·里德先生、帕特西、瓦伦丁,还有漂亮的汉娜·匹斯。他们都在哪儿?伊娃被送进了养老院,杜威们到处游荡,柏油娃娃沉醉在酒精里醉生梦死,秀拉躺在楼上伊娃那间窗子钉了木板的卧室里,梳妆台上的钱包里空空如也。

奈尔关上屋门时,秀拉伸手又拿了些药。然后她把枕头翻过来,让凉的一面朝上,躺着想她的这位老朋友。“这会儿她应该正沿着路向下走,背在那件绿色旧外套里挺得直直的,皮包带一直推到手肘,她心里算着她为我付了多少钱,一点也想不起我们用两个喉咙呼吸,却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是无价之宝。”

一幅幅图画在她的脑海中像蒲公英般轻轻飘过:柏油娃娃喝的谢尔曼马洛酒瓶上的商标——一只蓝色的鹰吞掉了字母E,汉娜找落进眼里的煤灰或睫毛时翻开的粉红色眼皮。她想着从所有的火车和汽车窗向外看,看着所有人的脚和后背。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一切如常。所有的话语和所有的微笑,每一滴泪水和每一个笑话不过是习惯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