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11页)

在他身后,那群儿童正在一边唱歌,一边做着“围着玫瑰敲铃”或是“说俏皮话的小孩走路”的游戏。奶娃转过身来观看。大概有八九个男孩和女孩站成一个圆圈。围在中间的男孩伸直两条胳膊,像一架飞机似的转着,别的孩子唱着一首意思不明的顺口溜:

吉是所罗门的独子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扶摇直上,飞抵太阳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他们接着唱了几节,中间那个男孩一直在模仿飞机。游戏的高潮,伴随着更快转动、高声快叫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词儿:“所罗门、莱、巴巴利、舒;还有雅拉巴、麦地那村庄,”——一直唱到最后一句:“二十一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吉!”唱到这里,中间那男孩摔倒在地,而别的孩子则尖叫一声。

奶娃看着孩子们。他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玩过这种游戏。他刚能扶着窗台站起来,就因为不能飞行感到难过。到他上学之后,他那身丝绒西装又使别的孩子同他疏远了。白人和黑人孩子认为他是个可笑的家伙,他们笑话着他跑开,看着他没午饭吃,没蜡笔用,甚至没法通过他们的“战线”去厕所或饮水喷头。他母亲最后只好屈从于他的要求,给他换上灯芯绒的灯笼裤或直筒裤,这样情况才算有所好转,但仍然没谁来邀他一起玩围成一圈的游戏,边唱边玩的游戏,或是搭伙干些什么,直到后来吉他把那四个欺负他的孩子赶开才算完事。奶娃笑着回忆起吉他怎么对那四个围上他的孩子龇牙咧嘴,嗥嗥乱叫。那还是奶娃头一次看到有人当真那么喜欢打架。后来,吉他把自己头上那顶棒球帽摘下来递给奶娃,嘱咐他把鼻血抹掉。奶娃把擦过鼻血的球帽还给吉他,吉他就这么扣回头上了。

如今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奶娃很不好意思:刚才他竟然还为吉他留下的口信害怕过、怀疑过呢。等到碰上吉他,他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也一定要全力以赴来帮助他。奶娃站起身,掸了掸上衣上的土。一只黑羽公鸡神气十足地走过他身旁,血红的鸡冠像座危崖峭壁似的朝前探着。

奶娃回身朝所罗门的杂货店走去。他需要有个地方歇一歇,打听打听情况,还要找个女人,倒不一定是为了那件事。不管起点在哪里,他反正是要开始啦。吉他打听过他,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件好事。他要等候吉他,还要等着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修一下风扇皮带,因此在这里闲逛一下是天经地义的。他迈上台阶,把原来待在那儿的母鸡和猫吓得跑开了。

“好点了吗,你?”所罗门先生问道。

“好多了。刚才就是想伸伸懒腰,松快松快,就是这么着。”他朝窗口仰了仰下颏,“这一块儿不错。挺安静的。女人也挺标致。”

一个年轻的男人正翘起椅子前腿靠墙坐着,这时把帽子从前额向后一推,让椅子的两条前腿着了地。他张着嘴,露出了缺掉的四颗门牙。别的人也移动着脚步。所罗门先生仍是笑容满面,可是一语不发。奶娃觉察到他说了错话。是关于女人的那句,他寻思着。这算什么地方呢,一个男人连一句找女人的话都不能说吗?

他换了个话题说:“要是我的朋友,就是今天上午在这儿停下来打听我的那人,打算在这儿等我的话,他可能找个什么地方过夜呢?附近有没有寄宿的地方?”

“寄宿?”

“对。一个人可以过夜的地方。”

所罗门先生摇着头说:“这里没那种地方。”

奶娃有点不痛快了。何必这么不友好呢?他四下瞥了一眼坐在店铺里的男人。“你看能不能在他们中间找个人帮我修修车?”他问所罗门先生,“也许能在什么地方搞到一条皮带?”

所罗门先生两眼瞅着柜台说:“兴许我能问问他们吧。”他的声音很轻;那语气似乎是为什么事感到尴尬,其中再没有奶娃刚来时那种聊家常的亲切劲儿了。

“要是他们找不到一条皮带,就马上告诉我。我就可以另买一辆汽车好回家。”

所有那些男人的脸全都转向了他,奶娃一下子醒悟到他又说错了话,尽管还不清楚到底是哪点又得罪了人,只知道他们那样子似是受到了冒犯。

事实上他们确实让他触怒了。他们愤愤地看着这城里来的黑人。他因为手头这辆车出了毛病,就能再买一辆,好像一辆汽车不过是一瓶威士忌似的,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这样开口讲话。他还不屑于自报姓名,也不肯问他们的姓名,只管称个“他们”,当然也藐视他们的工作日:本来应该用来收获自己的庄稼的,却要等在杂货店门口,希望来上一辆卡车招他们去做磨坊临时工或地里的烟叶采摘工。他的举止和服饰都在提醒他们,他认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庄稼可收,也没有自己的土地可谈;就有那么点菜园,女人就足以照料了,养那么几只鸡、几头猪,孩子们就足以看管了。他在告诉他们,他们不是男子汉,他们是靠女人和孩子来糊口的;他们裤兜里本来应该装钞票,如今却放着棉绒和烟叶,这就是明证。他那窄窄的皮鞋、瘦瘦的裤腿、配着背心的西装和滑滑溜溜的一双嫩手才是明证呢。那双见识过大城市、见识过飞机座舱的眼睛才是明证呢。他们早就注意到他瞅他们的妇女,还站在台阶上擦他的裤扣遮布。他们还注意到,在这方圆二十五英里以内难于找到第二把钥匙的地方,他居然一走出汽车就落了锁。他还认为他们不够格让他知道一下他们的名字,还觉得自己了不起,犯不上告诉他们他本人的名字。他们打量着他的肤色,看到他也和他们的一般黑,可他们知道他长着一颗白人的心,只是把他们招上卡车,雇他们去干活,不用管他们姓甚名谁,长就一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