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11页)

他们哄骗他,取笑他,让孩子告诉他,他们不在家,或者生病了,或者到匹兹堡去了。然而,他们却把那黄色小卡片看得煞有介事,加以妥善保存——把它同房租收据、结婚证书,以及作废了的工厂证章一起仔细地放在鞋盒里。史密斯先生对此一笑了之,在收款的几乎全部时间里,尽量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主人的脚上。史密斯先生上班穿一套西装,可是他的住所并不比他们的好。据他们所知,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在教堂里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说一声“阿门”。他从不动手打人,夜晚也不出门,所以他们认为他算是一个好人。不过,人们总是要把他和疾病与死亡紧紧联系起来,尽管在他们黄色卡片背面印着的北卡罗莱纳州互惠人寿保险公司大楼的棕色照片里一点看不出病与死的样子。从慈善医院的屋顶往下跳,这是他干过的最有趣的事儿。从没有人想到他会有这么一手。他们彼此嘀咕着:去瞧瞧吧,谁也不真的了解一个人的底细呢。

唱歌的女人放低了声音。她哼着曲子穿过人群,走到那个提玫瑰花瓣篮子的妇人跟前,那妇人还在捧着肚子。

“你要暖暖身子,”她对她低声说,碰了碰她的臂肘,“随着清晨来临,一只小鸟就会到来啦。”

“哦?”那个带玫瑰花瓣的妇人说,“明天清晨?”

“就是那个要来的清晨。”

“不可能吧,”带玫瑰花瓣的妇人说,“那太快了。”

“不,不快,刚刚准时。”

两个女人深深地盯住对方的眼睛,这时人群中掀起了一阵高声的喧哗—是一种波浪起伏的“哦”的声音。史密斯先生有一阵失去了平衡,但马上潇洒地抓住了圆顶上伸出的木制三角架。接着,那唱歌的女人又开始了:

哦,售糖人飞走了

售糖人走啦

在市中心,消防队员们穿上了他们的外衣,但当他们来到慈善医院时,史密斯先生已经看到了玫瑰花瓣,听到了歌声,并且一跃而进入空中。

第二天,在慈善医院里边诞生了第一个黑种婴儿。史密斯先生的蓝色丝质翅膀肯定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因为当这个小男孩长到四岁时一发现史密斯先生早些时候已经弄懂的道理——只有飞禽和飞机才能飞——就对自己失去了全部兴趣。没有这样一种本领,可还得过日子,使他郁郁寡欢。由于他失去了想象力,即使那些不恨他母亲的妇女也觉得他呆笨迟钝。那些恨他母亲的接受他母亲的邀请来喝茶,羡慕医生这所有十二个房间的阴暗的大房子,羡慕那部绿色轿车,却还说他“乖僻”。而那些晓得这所房子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监狱,晓得那部“道吉”轿车只能在星期天才开一开的人,为露丝·福斯特和她的两个干瘪的女儿感到十分难过,却称她这儿子“深不可测”,甚至认为他神秘。

“他生下来的时候有胎衣吗?”

“你得把那东西晾干,做成茶水让他喝掉。要不,他会看见鬼的。”

“你信这个?”

“我不信,可这是老人们说的呀。”

“唉,别管怎么说,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于是,她们从上腭抠下来一些没烤熟的糕饼屑,再一次盯着那男孩的眼睛。那男孩也尽量同她们的目光对视,后来,向他母亲投过祈求的一瞥,就获准离开了房间。

要走出客厅很需要动点脑筋。她们说话的嗡嗡响声还在向他的后背冲来,他要打开那两扇沉重的通向餐室的大门,悄悄走上楼梯,经过所有的卧室,还要不惊动姐姐莉娜和科林西安丝,她们俩正像一对大娃娃似的坐在堆满红色丝绒片的桌子跟前。她们在下午做绒玫瑰花。这些色彩鲜明但毫无生气的玫瑰花要在大篮子里放上几个月,直到杰哈尔茨百货商店的特产收购人派看门的弗雷迪来通知两个姑娘,他们可以再进一批货了。要是能溜过两个姐姐的门口而不引起她们一时的怨恨,他就会在自己房间的窗台前跪下来,想了又想而不明白他为什么得待在地平面上。这时弥漫于医生住宅中的沉寂就只是沉寂,偶尔被吃着靠太阳光烤出来的糕饼的女人叽里咕噜的低语所打破而已。这种沉寂并非平静,继之而来结束这沉寂的,便是麦肯·戴德的出现。

麦肯是一个脚踏实地、明察秋毫的人,经常在不动声色之中突然爆发一通脾气,全家人都因畏惧而惴惴不安。他对妻子的恼恨闪现在他对她说的每一个字眼里。他对女儿们感到的失望像筛灰似的倾撒在她们身上,把她们黄油色的面孔弄得阴阴沉沉,把她们本来是女孩子的轻快嗓音弄得阴郁喑哑。在他那使人发冷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们在门槛上磕磕绊绊,还把盐瓶掉在水煮荷包蛋的蛋黄里。他对她们的体面、她们的才智和她们的自尊心肆意践踏,这种事情成了她们日常生活中唯一的刺激。要是没有他激起的这种紧张和冲突,她们简直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当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女儿们把脖子弯到一块块血红色的丝绒上,急切地等待着与他相关的暗示。而他的妻子露丝,由于丈夫的鄙薄,总是胆战心惊乃至呆若木鸡地开始一天的生活,又在这种鄙薄之下手忙脚乱地结束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