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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生日,正好是第一年高考落榜,她快被自己折磨死了,没心情庆祝,怎么有那个权利。爸妈说还是出去吃一顿吧,十八岁,一生一次。她说不要,蒙着被子一觉睡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她醒过来,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还是需要一个仪式,来纪念短短的十八年里重重跌落的这一次。如果他在就好了,她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拥抱她。告诉她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他不会出现,那么,看一看他住过的房间也好。她推出自行车,在夕阳里骑了五十分钟,路过动物园,路过河,来到另一个区。阿山在书里写过的那家宾馆。不知道是哪一间呢,他曾经在里面短暂地停留,停留也是一种生活,片段的生活。演出和采访都结束以后,他回到房间,脱去外套,脱去在人群里混世沾染的别人的气息。把电视打开,调到最轻,只需要画面在墙壁上闪光。洗热水澡,把自己泡软,换上干净的,被洗衣液和阳光浸得松松脆脆的白色浴袍。然后,他走到窗口,望向她站立的地方,手里握一杯酒。

宾馆左边,有一家灯具店,卖欧洲灯具,英文名字,直挺挺地翻译成中文。满室隆重的吊灯,黄黄的像一个梦。她把自行车停在对面,假装没什么目的,从包里掏出傻瓜相机,对着宾馆和商店按了快门。行人来来去去,经过她身边,像一团烟雾,从一天的疲惫里回家。其实没有人注意她,但只要有一阵风,她的脸还是红了。几天以后,她偷偷去照相馆,把照片冲洗出来,清晰的有五张,模糊的还有两三张。郑重其事贴到剪报本上。

是真的发生过吗?有时候她问自己。那种窘迫,如细雨,如迷失。

真难得,陈佳说,第一次听你说,你竟然还有喜欢的明星。要不然我开个后门,把他也顺便采了,让你去做吧,那我不是帮你圆了一个少女时代的梦吗?

好啊,她说,你别笑,我说真的。

两个星期之后,陈佳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商量好这个选题,上七月刊。现在帮她联系采访,写两千字,他的分量不是很够,就多问一些香港歌坛的事。毕竟他虽然不是最大的大咖,也算是那个时代的见证。她很高兴,喊陈佳亲爱的。陈佳停了一下,笑着说,受宠若惊。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想要问他哪些问题。处在一种,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亢奋和紧张里。她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有一根线,用某种你不一定能预料的方式把一切都串联起来。有时候线头不见了,你以为它断了,而它只是穿过表面,潜藏在肉眼看不见的内部。突然有一天,它回来了,人类能力有限,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重遇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不会去探究他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他和你,一直有一部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出现是为了带你到某个地方,那里有不一样的风景,你会看见命运,看见你自己。

晚饭前丁老师回家,看她在储物间翻箱倒柜,问怎么了。她说有一个采访,要找出以前做的一些笔记,其实是那时候的剪报本。她知道一定在的,只不过过去太多年,一下子想不起放在哪里。

找了半天竟然没有,连她的日记本也不见了。怎么可能,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谨慎到知道每一件物品位置的人。在整理箱底部找到一盒光碟,其中一张用记号笔写着“20040608”,是她写日期的习惯,但完全不记得里面是什么。看到广播台的台标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她在毕业前做的最后一期《午夜飞行》。

四年,近五十期节目,每一期都刻成光碟,作为历史存档保留在广播台的 CD 柜里。临走前,她想过要多刻一套带走,但看到厚厚一叠像走过就会后悔的年轻岁月,想以后也不敢去听,就只拿了一张。

竟然这么多年了,她想,以为自己会尴尬,没想到脸上的表情是微笑。翻过来看了看 CD 闪亮的背面,重新放回盒子里。

近乡情怯。在准备采访的时候,她首先想到这个词。他像是一个她投掷在童年海底的船锚,重重地压在那里,只要他还在,她自卑的,混乱的,让别人和自己都没有办法,又不知怎么会有点怀念的童年时代就不会远去。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造出来的,上帝一定是想让世界上的人种变得多元,才把通达的人和纠结的人各造一半。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关在狭隘的小房子里,看不见外面。而且那时,她不相信自己能活下去,像正常人一样幸福快乐。

那个晚上,她把歌手所有的歌重温一遍。隔了这么多年听起来,他的声音竟然有一点稚嫩,唱着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理解的,愿再无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