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第2/13页)

“讲讲过去的事情吧。”

“查理,那些往事我都告诉过你啦,”她说。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

“再讲一次。”

她叙述了起来。她提起了她的父母,他们都是移民,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叔叔和一个疯狂的姑姑。姑姑拒绝学英语,而且很迷信。她还说起了她的表哥,乔伊和埃迪,他们都住在西海岸。每一个人都有个小故事(“她怕狗怕得要命”,“他十五岁就想参加海军”),现在我把这些小细节和一个个名字对应了起来。过去,妈妈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吕贝塔和我都翻着眼睛,没有耐心听她讲下去。但很多年后,在葬礼以后,玛丽亚问起我家族里的许多事情——谁和谁是什么关系等等——我常常答不上来。我记不得了。我们的很多历史已经随着妈妈一起被埋葬了。你,可绝对不要让你自己的历史就这样消失。

所以这一次,我仔细听妈妈把家族里每一个分支的故事都讲述了一遍。家里人的故事,凡是妈妈想得起来的,她都扳着指头讲完了。最后,她合拢双手,交叉起手指——就好像每根手指都代表了故事里的亲人,他们也都交织在了一起。

“反正,”她愉快地说,“那是……”

“我想你,妈妈。”

这话脱口而出。她露出了微笑,但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是在想句子,揣摩我的意图,好像捕鱼的人慢慢拉网。

然后,不管我们是在什么样的世界,看到的是哪里的地平线,反正太阳到落了地平线以下,她小声而快速地说:“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查理。”

他希望能够重过的一天

现在我该聊聊妈妈活着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了。我还要告诉你,那次我们见面,我都干了些什么。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们去看她,参加她的七十九岁生日派对。她要大家都去,并开玩笑说过完了这个生日,明年她就“再也不告诉人家自己几岁了”。当然,她在六十九岁、五十九岁,说不定二十九岁生日的时候,都说过这样的话。

生日派对放在星期六中午,是在家里举行的。参加的有我,我老婆和女儿,我妹妹吕贝塔和她老公艾略特,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五岁的洛桑娜。和当年她妈妈一样,她到哪里都穿着芭蕾舞鞋式样的小皮鞋)。除此以外,还有二十多个老街坊邻居,其中包括妈妈在美发厅常年服务过的老客人。很多人的身体都不太好了,还有一个是坐着轮椅,被人推了来的。但是,她们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定型水喷得足足的。我都怀疑妈妈办这样一个生日派对,是不是为了让这些老太们有机会好好打扮一下。

“我想让奶奶给我化妆,好不好?”玛丽亚一蹦一跳走过来问我。她十五岁了,一举一动里带着少女的活泼与笨拙。

“为什么?”我问。

“就是因为我想要奶奶帮我化妆啊。她说,如果你同意的话,她就帮我弄。”

我看了看凯瑟琳。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玛丽亚像个小兔子一样捶着我的胳膊。

“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我已经讲过,自从棒球生涯中退役以后,我的生活有多么阴暗。但我必须要说的是,玛丽亚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在那段时间,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努力做个好父亲。我努力关注她成长的一点一滴。她吃薯条残留在嘴角边的番茄酱,我帮她擦去。她坐在小桌旁,握着铅笔做数学题的时候,我会陪在她身旁。还记得她十一岁的时候,我让她上楼回自己房间换衣服,结果她穿了件吊带背心下楼来。为了不让她太早熟,我赶紧逗她和我玩球,或者是送她去青年会上游泳课,我最好她慢慢长大,一直像个假小子那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她上了大学,为大学的校报报道体育新闻。我终于看到了父母对孩子的影响,不管喜欢与否,女儿所从事的职业,正是把我和她妈妈分别钟爱的体育和写作给结合了起来。

*

派对在继续,觥筹交错,乐声飞扬。屋子里到处能听见人们的交谈声。妈妈大声朗读着她收到的生日贺卡上所写的祝福语,好像每一张卡片都是外国元首寄来的贺电一样。就算是那种廉价的、用水粉颜料在封面上画着小兔子的那种贺卡(贺卡上一律写着“希望我能够蹦蹦跳跳地来告诉你……祝福你的生日像我的胡萝卜一样棒!”)每读完一张卡片,她都会把卡片反转过来,给大家看里面写的字,然后向送卡的人送上一个飞吻。

在读完贺卡、蛋糕还没有切、礼物还没有拆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在妈妈家里,电话铃可以响很久,因为妈妈不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接电话,她常常会给最后一个角落吸完尘,或者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窗,才拿起电话,好像在拿起话筒之前,电话这样东西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