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出望外的幸福感中,老沈已经带着亦怜与自己的所有至亲好友见了面,也向他们宣布了即将五一节举行婚礼的喜讯,特别是对于一位曾经共事过的老首长,他更是详尽地向他报告了他的丧偶后的状况。老首长曾经专门给了他一个电话,说是对连亦怜的印象颇佳,祝福他们。

好事告吹的结局令老沈不无狼狈,他只好再一一通知,他尽量轻描淡写,他说是对方面临了一些新情况,新困难,她可能需要远走他乡,她可能另有考虑,毕竟此事谁也不需要就和谁,这个那个,先不办了,吾老矣,不办也就不办了吧。他的亲友们都为之唏嘘,同时鼓励:“像你这种情形,正是钻石王老五!没关系,再找一个吧,我们城市里,条件好的待婚的成年女性,太多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说两三个……”

老沈哭笑不得。老年人的婚恋问题,好像还很有新趣。他的一个老同学,丧偶后曾经考虑过续弦,被两个孩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从此失魂落魄,低头缩颈,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就在今年五一,他老沈预定的续弦日子,此公心梗离世,咦!

月前他还与亦怜一起去看望过这个倒霉的老爹,他对老沈说悄悄话:“听说,对你的迅速再婚也有不好的反应……”唉,您说什么呢,现在对此公的反应是不是就好了呢?

只有对关系亲密、也是老沈最佩服其道德文章的老首长,老沈说了全部实情。老首长表示完全理解,也支持老沈的处理方式,他说搞得这样露骨,让“我们”即包括首长本人很难接受。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婚恋也彻底市场经济化了,这总是让人心里别扭。也许是小连碰到过什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事?也许她受过什么伤害和歪曲?一般地说,有点利益方面的务实考虑,倒也是正常的……老首长叹息。

不久,首长亲自向老沈介绍了一个知识型女性,“找个念书人吧”,首长摇摇头又点点头。起码不会与老沈谈商业条件的吧?该人是首长的一位朋友的小妹妹,今年已经六十出头,是当年科技大学的高才生,有过一段辉煌的经历,结过婚,有个孩子,可惜的是她命途多舛,丈夫四十多岁正是各方看好的时候因交通事故亡故,一直是一人带着孩子,也还踏实,后来她的孩子移居国外,把老娘扔下,她有点受不了……如此这般,热心的朋友们为她张罗个老伴儿。

“她为什么不出国找她的孩子?”老沈嗫嚅着说,说了又觉得不合适。首长是好意,他又有与小连的事情在先,他并没有摆出一副为淑珍坚守的姿态,人家去不去国外找儿女,他打问得着吗?

幸亏首长没有听清楚,首长说了,听力渐差,最近的听力测验,结果是降了二百多个基点。沈卓然马上恭维说,凡是老年后听力下降的人,都是寿星。

老沈与知识型女性聂娟娟见了一面,她戴着眼镜,头发花白,脸有点大,眼小,但是极其有神。下巴颏上的一粒黑痣看上去不那么可爱,但是一说话,她的谈吐就令老沈倾倒。她自我介绍说,她在科技大学就读期间,是大学的“三好学生”,市里的“五好青年”,省里的“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她的毕业成绩,所有课程均属优等,一门“良加”的也没有。可惜她毕业的时候赶上了政治运动,不是由于她的原因而是她哥哥的原因,她被分配到了边疆做教师,教非所学,学非所用,为此,她奋斗了二十年,终于调回本市,能够教她当年学的东西了。她的课程全校有名。改革开放后她获得过两次创新奖,一次郭沫若奖,一次严济慈奖,她还是全国妇联评出的“三八红旗手”。她在牛津大学量子科学讨论会上语惊四座,她在德国汉堡大学被提名为莱布尼兹奖候选人。就在国外开会的时候她的丈夫出了交通事故,三天后身亡,她受了刺激,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她从此每况愈下,但是,她讲的课仍然轰动全校、全市、全省。

她是不是有点喜欢吹牛呢?沈卓然想。

沈卓然约女教授到街口的一个鹿港小馆吃饭,要了两碗馄饨,一条清蒸鲈鱼,一客牛肉河粉。餐馆名称像是台湾品牌,环境布置得小巧温馨。聂娟娟从一坐下便显得颇为不安,且一再劝告沈卓然少点一点菜,“就点您一个人的吧,我吃不了……”果然,想不到的是聂娟娟除了用筷子搛了三个小小的馄饨吃下去以外,任何其他东西不吃不喝,还说她已经一再说过,她的饭量就是这样。说是她从来不吃鱼,她从来不吃牛肉,吃了鱼与牛肉就会得肠胃炎。说是她的吃饭很讲究,不吃韭菜,不吃胡萝卜,不吃香菜与芹菜,不吃红皮洋种鸡蛋,不吃大葱,不吃荞面,不吃花椒,不吃凤爪与鸭掌鸭舌……说得沈卓然又敬又乱又疑惧。唯一的此次与聂教授的共用午餐实际上不怎么用午餐,使沈卓然产生出一系列语义学上的困扰来。许多东西不吃,这能叫作“讲究”吗?不可能饱的食量,能够叫“饭量”吗?这能叫作正常吗?“我就是这样”,当真“就是这样”吗?一个女性,学历很高,运气很糟,生活很孤独,这样的怪人为什么首长要介绍给他?但是与她说话确实很有趣,比与亦怜无话可说有趣,比突然听到亦怜赶尽杀绝的商务条件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