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灭亡”到“新生”,沈卓然的七十六岁的经验与巴金早期的两部长篇小说的标题吻合。他由衷地感激亦怜,感谢上苍,感谢淑珍的在天之灵护佑,感谢命运对于一个男人的恩赐,一个忠厚的有点才俊的不无怯懦的男人,离不开一个稳定的不慌不忙的哪怕是间谍一样的冷静的女子,离不开一种女性的容忍、沉静、节制、周到,医疗还有炊事。其实老沈也是喜欢吃的,他在淑珍去世以后几次反省自己的饕餮,他太喜欢参加公款宴请,从东坡肘子到牛排,从白斩鸡到炸乳鸽,从全家福到佛跳墙,从清蒸石斑鱼到葱烧海参,后来又从澳大利亚龙虾到泰国燕窝、鲍鱼、鱼翅、阳澄湖大闸蟹,他吃得太多太多,吃出不只一样毛病来了。吃多了有罪,他深信,在众生还远远没有温饱的时候。

他毕竟不能长在馆子里。他自己也会烧几样菜,做几样面食。口腹,身体,荷尔蒙,精神,话语,生活,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在大势已去以后,后之后是尘埃落定,落在一个亦怜身上,天下定于一,老沈也定于一。他活着,过去靠的是淑珍,现在只能是靠亦怜。连亦怜,连亦连,怜亦怜,不怜亦怜,不连亦怜,不连亦是相连,连即怜即缘,缘即怜即连即黏即娴即绵。连吧连啊怜呀怜呀缘绵娴绵呀你呀你呀我呀我呀她呀她呀怎么能没有她呀!

连亦怜为他策划与执行了所有的保健项目,早晨,按摩与冲澡,喝凉开水八百克,牛奶、鸡蛋、肉松与香蕉、黑面包,降压降血脂药品。散步,太极拳。午餐后半个小时补钙……晚餐后的牛奶与长效白义耳阿司匹林。

连亦怜的到来改变了他家的气味,她立即添置了药用酒精与碘伏,酒精棉与碘伏棉,龙胆紫、红汞水、伤湿止痛膏药,创可贴与薰衣草精……听诊器、血压仪、一些急救药品也摆放在方便的地方。他叹息万物的沧桑多变,也感觉到了随时贴身的医疗保证。

她是美女、大厨、菲佣、老婆、保健员、护士、天使的完美集合。想到这里沈卓然想跳起来。

他接受了亦怜的儿子。儿子有一种官能的疾病,由于先天的某种元素缺失。他服用着昂贵的进口西药,和他妈妈一样的娴静文雅,当然是更加苍白与衰弱。他似笑非笑,似悲非悲,似存在非存在,似实体似影形。他绝对不惹人嫌恶。这样的二十岁的男孩,甚至于引起老沈的某种欢喜和佩服,这里头有境界也有克己。他想起淑珍的榜样。淑珍一辈子的最大特点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她的第一信条是克己,其次是克己,第三仍然是克己。

啊,离得越久,越发现淑珍的非同凡响。她的非同凡响就是她的平淡与普通,她的高度的普通与平淡正是她的出类拔萃。她从来不计较不上心自己的私利,除了尊严。她从来不找任何人为自己办事,她认为每个人自己的事已经需要够多的努力与辛苦,尤其是她一辈子从不在人的背后说人的坏话,包括政治运动的检举揭发。别人说了她呢,她一筹莫展,她完全不懂得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用绝对不友善的态度信口开河,编造传播,尽情诽谤,到头来把自己的卑劣暴露无遗。

“怎么会这样呢?”淑珍完全想不到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无牵连无因果关系的恶意人种。她只需要常识,她只接受常识,谁也唬不了她,却极容易地唬住卓然。一个说法不符合常识,她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她也就感觉不到什么不快或者痛苦,她对沈卓然说:“有你呢。”她对其他人的表现干脆不以为意,视如无物。沈卓然受到了感动,便也说:“有你,这个世界是多么好啊。”

也许,只不过是无邪,只不过是不解,只不过是停止在某一条常规的线上。就像小学生看不懂高能物理的计算题,她和他怎么可能为答不上那关于为什么人生会有许多不良这一繁复的提问而苦恼呢?

只有感激。毕竟沈卓然是个善良的人。这一辈子他连一只鸡都没有宰过,他连一个麻雷子或者二踢脚也没有点燃过。他最多只吸了两口的香烟点响一挂小鞭。他最不愿意的是说他人的坏话,他相信向你说他人的坏话的人,见到他人一定说你的坏话。他相信他得到了上苍的怜惜,得到了淑珍的在天之灵的保佑,他在孤独了一年之后,一个女人,一个对于老年男子来说金不换的护士长与美食大厨家庭服务大师悄悄地走了进来,不但是美食,而且是美女,经得起看,经得起品尝与消化营养,年轻二十多岁,一声不响,服务周全,天衣无缝。她从早到晚不停地辛苦,勤勉过所有的家宅服务员小时工。连亦怜说:“我恨活儿。”恨活儿?沈卓然听不懂这个俚语。两次这样说了之后,沈卓然才明白,见到该干的活儿却尚无人去做,亦怜感到的是恨与仇,只有通过劳动让此活儿从她视野里消失,她才感到愉快与安然。这是恨,也许更正确的说法是憾,古汉语中恨常通憾事,恨不相逢未嫁时,就是憾不相逢未嫁。后主的“人生长恨水长东”,苏轼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长恨岂不就是长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