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钟声持续不断地响着,从老远的地方便能听到。已是上午时分,这天没有供应早饭。到大门口时,我们两个两个一起排成纵队进入。这里戒备森严,重兵把守,专门挑选的天使军士兵全身防暴装备——头戴前面有凸出透明普列克斯玻璃面罩的头盔,活像一只只甲壳虫,每人手里都拿着长棍和毒气霰弹枪——他们在围墙外面筑起密密的封锁圈,以防里面爆发激烈情绪。墙上的钩子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专门为妇女举行的教区挽救仪式。挽救仪式向来是男女分开的。举行今天这个仪式的消息昨天刚刚公布,提前一天才通知你。这点还要过一阵子才会习惯。

伴随着钟声,我们走在曾留下无数学子足迹的小道上,穿过曾经是教室和学生宿舍的大楼。重新置身此地令人感觉无比奇特。从外观上看,说不出有什么改变,只是大多数窗户都拉下了百叶窗。如今这些大楼归眼目们所有。

我们排成纵队走上昔日图书馆前面的大草坪。由下至上的白色阶梯依然如旧,图书馆的正门也还是老样子。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个木头台子,就像过去每年春季用来举行毕业典礼的那种。我想到帽子,一些母亲们戴的色彩柔和的帽子,以及学生们身上穿的黑的和红的毕业礼服。但这个台子还是不大一样,因为台上竖着三根绑着一圈圈绳子的木头柱子。

在台子前方,安了一个扬声器,边上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台电视摄像机。这种仪式我只参加过一次,是在两年以前。挽救妇女仪式并不经常举行。必要性不大。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已是如此循规守矩。

我真不想讲这个故事。

我们按照规矩各自就位:夫人们和她们的女儿坐在后排的折叠木椅上,经济太太和马大们坐在边上和阶梯上,最前面是使女,首当其冲,众目所向。我们不坐在椅子上,而是跪着,这次膝下有块垫子,不大,是红色天鹅绒的,上面什么字也没有,连“信仰”都没有。

幸亏天气不错:不太热,有云,但还算晴朗。要是雨天跪在这里可就惨了。兴许这就是那么晚才告诉我们的原因:只有到前一天才可能知道确切天气。再没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好了。

我跪在红色天鹅绒垫子上。尽力去想晚上的情形,想着在黑暗中,在从白墙壁反射过来的探照灯光亮中做爱的情形。被拥抱的感觉历历在目。

一根长长的绳子蛇一般从第一排垫子前面向后蜿蜒,经过第二排,一直穿过后排的椅子朝后面延伸,弯弯曲曲,像从空中俯视的一条古老久远、水流缓慢的江河。绳子是棕色的,很粗,闻起来一股沥青味。绳子的前端连到台上。看上去像保险丝,又像是气球的系带。

台上靠左边,是几个将受到挽救的人:两个使女,一个夫人。夫人被挽救可不多见,我不由对这位产生了浓厚兴趣。真想知道她究竟干了些什么。

大门开启之前她们就在台上了。几个人都坐在折叠木椅里,如同准备接受奖励的毕业班学生。她们两手放在大腿上,看上去似乎十分安详地交叠着。身子微微晃动,也许是打了针或吃了药,这样便不至于大吵大闹。最好一切顺利。她们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吗?没法说,长裙遮着,谁也看不出下面究竟是何情形。

一队官员沿着右边阶梯走上台来:走在前面的是三个女人,为首的是位嬷嬷,稍后一步是两位黑帽黑衣的挽救者。其他嬷嬷紧随其后。我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前面三位排好位置,嬷嬷位于中间,左右两边是身穿黑袍的挽救者,然后把脸转向我们。

是丽迪亚嬷嬷。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我已经开始把她当做只在记忆中存在的人物,可此刻她却就在眼前,只是苍老了一些。从我这里看得很清楚,她鼻子两旁的道道更深了,眉头上皱纹如刀刻一般。她两眼不停地眨巴,神经质地笑着,东张西望,审视台下的观众,不时地举起一只手摆弄头巾。扬声器里突然传出一声奇怪的憋在嗓子里的声音:原来是她在清喉咙。

我全身颤抖起来。仇恨充满我的口腔,如同唾沫恨不得一吐为快。

太阳出来了,台上以及台下的人顿时亮堂起来,仿佛圣诞节常见的耶稣诞生塑像。我可以望见丽迪亚嬷嬷眼窝下的皱纹,坐在台上的女人们苍白的脸蛋,眼前草地上那根绳子上的毛状纤维,包括青草的叶片。一棵蒲公英就在我眼前,蛋黄色。我感到饥肠辘辘。钟声终于停了。

丽迪亚嬷嬷站起身来,用两只手理了理裙子,向前一步走到麦克风前。“各位女士,你们好。”她说,扬声器传出来的是一阵短促刺耳的尖利噪声。我们中间不知是谁居然笑出声来,真是难以置信。不过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下,丽迪亚嬷嬷调试声音时脸上气急败坏的神情确实让人无法不笑。这本该是庄重、严肃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