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2页)

采访这个女人时已经是离那场战争四五十年以后了。那时的她患有严重的肺气肿,虚弱不堪。她不停地咳,样子瘦削憔悴,但她对自己的外表仍然十分在意(你瞧瞧她,还是那么注重自己的外表,母亲恨恨地但又不无钦佩地说)。那张脸是精心打扮、浓妆艳抹过的:睫毛下是浓重的眼影,腮帮上涂了胭脂,上半部脸的皮肤拉得紧绷绷的,如同撑开的橡皮手套。身上珠光宝气。

他不是魔鬼,她说。人人都说他是魔鬼,可他不是。

她头脑中想的会是些什么?我想不会有什么,起码当时当地不会想太多。她想的是如何不去想。世事反常。她在意的是自己的外表。她不相信他是个魔鬼。对她而言不是个魔鬼。也许他不乏可爱之处:比如冲澡时会哼着不成调的口哨,喜欢吃巧克力糖,用德语里亲昵的称呼唤自己的爱犬,用小块的生牛排逗它坐立。塑造一个充满人性的人不管对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这种诱惑谁都乐于接受。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她会这样对自己说。心会为之融化。她会一面替他把前额上的头发拂到后边,一面吻他的耳垂,无欲无求。仅是出于抚慰他人的本能,克尽己责的本能。好啦,好啦,她会像母亲一样安慰从噩梦中惊醒的他。要你操心的事太多了。她一定对这一切笃信不疑,否则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在那副美丽的外表下,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为人宽厚,好心对待家里的犹太籍女佣,或者不如说好得够可以,好得过了头。

这段采访过程在电视上播出没几天,她自杀身亡。也是在电视上报道的。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爱他。

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差不多只剩下她化的妆了。

我在黑暗中站起身,开始解扣子。接着我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我打破,裂开,一定是的。只觉一股声响自下而上,欲从我的嘴里奔涌而出。其势汹汹,突如其来,我对此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假如我听任这个声音夺口而出,那必定是化为一场大笑,其声之大,持续之久,一定会惊动他人,随之脚步声会匆匆响起,发号施令声此起彼伏,谁知道呢?再接下来就是判决:不合时宜的感情流露。游走子宫,人们过去这样解释这种现象。歇斯底里。接着便是打针,吃药。那些东西可能会置你于死地。

我仿佛要呕吐似的紧紧捂住嘴巴,跪下身子,笑声在我的喉咙口如沸腾的熔岩咕咕作响。我爬进柜子,耸起双膝,感觉就要被呛住了。我的肋骨由于憋得太久开始阵阵发痛。全身抖动着,上下起伏,像地震来临,又像火山爆发。我就要爆炸了。炸得满橱柜通红一片,欢乐与新生协调同步,哦,笑别人世。

我用橱柜里挂着的披风捂住嘴,强压住笑声,闭紧双眼,挤出忍不住的笑泪。拼着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会儿后它过去了,就像间歇性的癫痫发作。此刻我人在橱柜里。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黑暗中我看不清这行字,但用指尖可以感触到细细的刻出来的笔迹,就像布莱叶盲文上的字码。此刻它在我的头脑里不再像一句祷文,更像是一声命令,可具体指令是什么?不管是什么,这个命令对我毫无意义。它只是一行古老的象形文字,解读它的途径早已失传。那个女人究竟为何要不厌其烦地写下它?

我躺在地板上,先是快速急促地呼吸,而后慢下来,渐渐恢复平静,就像在做分娩前的准备活动。此刻我能听到的惟有自己的心跳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张开。


  1. [51]灵媒在降神的恍惚状态中发出的一种黏性外质。​
  2. [52]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用以焚烧犹太人尸体的火化室在英文里与烤箱同为oven一词。​
  3. [53]仿“游走肾”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