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大主教停了一下,目光低垂,扫视着书页。他不慌不忙,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就像隔窗坐在餐馆里面的男人,不断玩弄盘中的牛排,装作没有看到就在几步之遥的暗处,几双饥饿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我们把身子微微朝他前倾,仿佛铁屑朝他这块磁铁聚合。他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他拥有文字。我们曾经何等肆意挥霍了文字。

大主教有些不情愿地开始了朗读。他读得不怎么样。也许是觉得乏味透顶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故事,千篇一律的故事。上帝和亚当,上帝和诺亚。多多生养,大量繁殖,遍布整个世界。接着便是旧得发霉、老掉牙的拉结和利亚的故事。这段故事早在红色感化中心时便向我们反复灌输。你给我孩子,不然我就去死。叫你不生育的是上帝,我岂能代替他做主呢?有我的使女比拉在这里,你可以与她同房,使她生子在我膝下,我便靠她也得孩子。等等等等。每天早餐时间,我们坐在学校食堂里吃放了奶油和红糖的米粥时,充斥耳边的总是这段故事。知道吗,谁也不像你们过得这么安逸,丽迪亚嬷嬷说。正在打仗,一切都要定量配给。你们都是被宠坏的姑娘,她眨着眼睛,似乎在叱责一只小猫。淘气的猫咪。

午餐时给我们念的内容是八福词。这个有福,那个有福。是从碟片里放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怜恤的人有福了。温顺的人有福了。沉静的人有福了。后面这句是他们编出来的,我知道《圣经》里没有这句话,另外他们也把有些东西故意略去不念,但无从核对。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没有说何时能得到安慰。

吃甜点时,我看了看钟。甜点是梨子肉桂罐头,午餐的普通食物。接着便朝隔着两张桌子的莫伊拉的位子望去。她已经不在了。我举起手,得到准许。我们并不经常这么干,并且总是变换时间。

在洗手间里,我照例走到倒数第二间。

是你吗?我轻声问。

如假包换,只是丑多了,莫伊拉轻声回答。

有什么消息吗?我问她。

没有。我一定得离开这里。得立马就走。

我害怕极了。别,别,莫伊拉,我说,千万别冒这个险。别自作主张。

我可以装病。让他们派救护车来,我见过的。

能跑多远?最多只能到医院而已。

至少能换换环境。我再不要成天听那些个破东西了。

你会被识破的。

别担心,这个我在行。记得上高中时,我把维生素C停了,立马便得了坏血病。初期阶段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然后只需重新开始服用就没事了。我得把维生素片藏起来。

莫伊拉,别离开。

想到她要离开这里,离开我,丢下我,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他们会派两个家伙押送救护车。想想看。他们肯定饥渴难熬,呸,他们甚至连手都不允许放到裤子口袋里。办法有好几种——

哎,里面那个。时间到了,门口传来伊利莎白嬷嬷的声音。我站起身,冲了水。莫伊拉的两个手指头从墙缝里伸过来。那个洞只够放两个指头。我飞快地把我的指头贴上去,停了停。松开。

“利亚说,上帝给了我后代,因为我把使女给了我丈夫。”大主教念到这里,书从他手中落下,合上。它发出一声疲倦的响声,像远处一扇包了护垫的门自动关上,像一阵风吹过。那种声音令人想到那薄薄的散发着洋葱味的纸张有多么柔软,让人想到它们在手指下所产生的感觉。柔软干爽,好比过去的香粉纸,桃红色,带粉的。你可以在那些出售贝壳、蘑菇等形状的香皂和蜡烛的小店里买到这种小册子样的粉纸,用来擦鼻子上的油汗。像卷烟纸。又像花瓣。

大主教闭目静坐了一会儿,很累的样子。他总是长时间工作。他肩负众多职责。

赛丽娜·乔伊又开始哭了起来。就在我背后,我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第一次。每回举行授精仪式的夜晚,她总要哭上一场。她尽力压低声音。尽力在我们面前维护自尊。尽管房间里的帷帘和地毯多少掩盖了她的哭声,我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一方面身不由己,另一方面又极力压制,那种紧绷的状态令人难受。就像教堂里的一声响屁。我总是忍不住想笑,但并非因为我认为它可笑。她的哭声散发的味道弥漫在我们周围,而我们却装作无动于衷。

大主教睁开眼睛,注意到眼前的情形,皱皱眉头,又掉开眼睛,说:“现在大家默祷一刻钟。求神赐福,愿我们百业兴旺。”

我低下头,闭上眼。我倾听着身后压抑的呼吸声,几乎难以捕捉的喘气声和控制不住的抽泣声。心想,她一定对我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