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页)

我如饥似渴地盯着那支烟。对我而言,烟同酒和咖啡一样是绝对不能碰的。

那么老,连他的脸长得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夫人说。

是的,夫人。我答道。

她发出一种近似笑声的声音,接着就咳起来。他不走运,她说。这是你的第二家吧?

第三家,夫人。我答道。

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说着,又带着咳声笑起来。你可以坐下,平常是不准许的,今天就破个戒,下不为例。

我挨着一张硬背椅子边上坐下。我不想东张西望,不想让她觉得我对她有欠恭敬。所以,在我右侧的大理石壁炉,上面挂的镜子,以及屋里的一束束花,都只是在眼角一扫而过,隐隐约约的一团。反正以后要看有的是时间。

现在她的脸和我的在同一位置上了。我觉得她很面熟,至少某个地方似曾相识。一缕头发从她的面纱下露出,色泽依然金黄,当时我以为她也许染过发,染发剂同样可以从黑市弄到。但现在我知道那是天然的金发。她的眉毛修成细细拱起的两道,使她看上去总显得诧异、愤怒或者说好奇,一副受惊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可是眉毛下面的眼睫毛却满是倦容。但眼睛则又不同,蓝得像阳光耀眼的仲夏天空,带着不容分说的敌意,蓝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鼻子从前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如今在那张脸上则显得太小,不成比例。她脸不胖但挺大,嘴角边有两道皱纹,下巴紧绷着像握紧的拳头。

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她说。我猜你对我一定也这么想。

我没有回答,答是吧对她不敬,答不是吧又顶撞了她。

我知道你不蠢,她接着又说。她吸了口烟又吐出来。我看了你的档案,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一笔生意场上的交易。不过你可听清了,谁要找我麻烦,我就找谁麻烦,明白吗?

明白了,夫人,我答道。

别叫我夫人,她恼怒地喊。你不是马大。

我没问该称她什么,因为明摆着她希望我永远没有机会称她做什么。我很失望,那时我一心想当她做大姐,一位母亲般的长辈,一个能理解我、爱护我的人。我原先服务的那家夫人大多时间都呆在卧室里,马大们说她在里面酗酒。我还指望这位夫人会有所不同。我愿意设想,也许下辈子,换个时间地点,我会喜欢上她。但此刻我已明白我不可能喜欢她,正如她也不喜欢我一样。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在身旁灯台上一个窝状小烟灰缸里掐灭。她掐烟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摁一碾,不像多数夫人那样喜欢动作优雅地戳了又戳。

至于我的丈夫,她说,丈夫就是丈夫。这一点我希望你弄清楚。除非死亡将我们分开,否则无法改变。

是,夫人,我又说走了嘴,忘了不该称夫人。从前人们常给女孩子家玩一种玩具娃娃,扯一下背后的线就会说话。我觉得自己听上去活像那娃娃,声音呆板、单调。她也许恨不得扇我一巴掌。打我们这样的人是允许的,《圣经》上就有先例,不过只能用手,不能用工具。

这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之一,大主教夫人说,忽然间她不再看我,而是低头俯视自己指节突出、戴着钻戒的双手。我一下记起了曾经在哪儿见过她。

第一次是在电视上,那时我才八九岁。每逢星期天早上,趁母亲还在熟睡,我就早早起床,跑到母亲书房里,把电视频道一一按遍,找卡通片看。有时没有卡通节目,我就看“成长之灵魂福音时段”节目,那里面给孩子们讲《圣经》故事,唱赞美诗,其中有个领唱的女高音叫赛丽娜·乔伊,淡淡的金发,小小的翘鼻子,长得娇小玲珑,蓝眼睛很大,唱歌时总是往上翻。她可以同时又哭又笑,每当她带着颤音,轻而易举地唱过最高音时,两滴眼泪便会如同得了信号一般,优雅地滑落她的脸颊。然后她才往下唱别的。

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正是赛丽娜·乔伊本人,或者说过去曾经是。于是,一切比我预想的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