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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首先闻到的就是这股极其难闻、令人窒息的气味。他没有马上辨出这是什么气味,当他突然在脑海里把这股气味跟十年前他在夏令营里闻到的气味联系在一起时,他才把它辨别出来。在夏令营里,每晚大家都围坐在篝火旁。那年夏天雨水很多,木头都是湿乎乎的,光靠火柴和报纸很难点燃,因此点火液用掉了好几公升。

这次也用掉了很多点火液,比那时候还要多。没有几百公升,至少也有几十公升。吉利走路必须小心谨慎,不要被地板上挤得满满的一团团布条所绊倒。那些布条全都已经浇上了点火液。

现在是一个人也看不见,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吉利觉得这不是好兆头,相反地,他觉得这是很坏的兆头。他始终也不相信邪教徒们已经远走高飞,或者他们已经决定放弃集体自杀。仅仅为了烧毁这座破烂不堪的旧木屋,谁也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和点火液。他们肯定还在屋子里,还在屋里某个角落的深处。

楼下看起来是空荡荡的。各个房间之间的门都开着。用点火液浇灌过的布条掷得到处都是,或者挂在极少数的几把椅子上。只要一颗像样的火星儿就可以使这座房子顷刻之间陷入熊熊烈火之中。吉利用不着太多考虑就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所在。

他在楼下举起了摄像机,尽量不让手抖动,稳稳地摇摄了一张全景照片,然后带着摄像机沿着楼梯来到楼上。这里也是一片死寂。吉利真希望他不是来得太晚。

泽兰佳想起了她母亲。

她想起了母亲的手。母亲用手抚摸过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母亲的手是多么柔软,多么有力啊!母亲的手很强壮,给人的感觉是果断,但决非粗俗。母亲的手灵活而巧妙。她的手既能做地道的羊角面包,也能清洗堵塞了的下水道,修理脱落铰链的门窗。

她想起了母亲的头发。晚上临睡前,当母亲弯腰送她一个晚安吻时,母亲的头发把她的脸颊搞得痒痒的。当泽兰佳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晚安吻时,她母亲却仍坚持要送她一个晚安吻。当她十岁左右时,她为了表示反对而把身子钻进了被子,并且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头上,但母亲仍然很耐心地隔着被子吻她。女儿只感到身上好像轻轻地被人碰了一下。不知从何时起,泽兰佳又开始自觉自愿地让母亲吻她的脸颊、额头或者头顶,她心里暗暗地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对她的反对意见充耳不闻。

泽兰佳知道她不应该想念她母亲,她应该想念耶稣。她应该想念他们即将前往的天堂,想念他们最终能直接与上帝一起全家都能团聚的家。母亲不再属于这个家。母亲背弃了这个家。

泽兰佳在昏迷中感到安眠药开始产生越来越强烈的效果。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进入无知觉的状态。她再也闻不到从白色连衣裙散发出来的点火液的气味。她再也听不到躺在她周围的人嘴里传出来的含含糊糊的祈祷声。他们不久也会沉寂下来,也会睡着的。泽兰佳没有祈祷。她用不着祈祷。她有信仰,而信仰就足以帮她跨过黑色恐惧的门槛。她只希望当火焰开始吞没她的皮肤时,她已经深深地入睡,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来自远处、穿过层层睡梦的疼痛也感觉不到。

母亲。泽兰佳对母亲的思念顽强地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她死后也会见到她母亲,她这样想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合理。她要对仁慈和宽恕怀有比白色家庭教导的更强烈的信念。她不想设想因母亲一时过失而抛弃她的这样的上帝。泽兰佳的上帝是不会这样做的。白色家庭并不知道。他们认为上帝是冷酷无情、要求严格,上帝只收容一小批特选的子民。

死亡中永生。

白色家庭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真正的新生活是在死亡中产生的。

泽兰佳感觉不到她的脚了。她感觉不到她的手了。她的躯体已经睡着了,但她的头脑还在睡梦的边缘徘徊。

生活。

难道在这个地球上这样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吗?没有别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她从未去过别的国家。她从未吻过任何人。她没有因跟朋友聊天而熬夜过。她从来也没有气愤得大喊大叫。她从未喝醉过。她从未在陌生的城市里迷失过。她从来也没有捧腹大笑过。

当她的意识还惊慌地抓住她不放时,睡梦就已经把泽兰佳往死亡里拖。我还不想死,我要活。

我要活。

我要……

露米姬提起身子想登上高高的铁栏杆。她的脚累得颤抖,手上全是汗水,她很难用手抓住铁栏杆,但现在不是为此而担忧的时候。现在必须尽快进入这座房子。

栏杆上的铁刺很尖。露米姬尽量抓得紧一些,尽量爬得高一些,她一个快动作再次翻过了栏杆,不过有一只手在关键时刻一滑没有抓住,结果栏杆的铁刺把她的大腿撕了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立即冒出了鲜血,同时她的身子也失去了平衡,猛然侧身掉在了院子里,并不是像她本来打算的那样双脚着地。幸运的是,她头脑冷静,她知道如何在最后一刻用胳膊紧紧夹住她的身子,把下巴压在胸口来保护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