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第2/3页)

“赞美主!”她们叹息道,“是咱们的人!”

男人们把她们这种大惊小怪的反应视为女人的轻浮,他们奔波了一夜,现在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这个干旱无风的日子里,趁阳光还没有变得炽热,彻底摆脱这个外来的家伙带来的麻烦。他们用几根废旧的前桅和斜桁做了一副担架,又把它绑在驾驶舱的底座上,好将那具尸体抬到悬崖那边。他们还打算给那家伙的脚踝上用铁链拴个商船用的铁锚,好让他顺顺当当地沉到海底最深处,在那里,鱼都是瞎子,潜水的人死于乡愁,这样,他就不会像别的尸体,被可恶的潮水冲回岸边。可是,他们越是着急,女人们就越是想出更多花样来拖延时间。她们活像一群受惊的母鸡,在箱子里翻寻海里用的护身符,这边刚有几位想给那淹死的人系上披肩,好让他能顺风顺水,那边又有几位要给他戴上指引方向的手镯。快让开,婆娘,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待着去,瞧瞧你差点儿把我挤得倒在死人身上,说了许多遍这样的话之后,男人们终于起了疑心,开始骂骂咧咧,为什么把这么多祭坛上用的家什放在这么一个外来的死人身上,你就是把锅碗瓢盆都给他拴上,最后还不是让鲨鱼吃掉了事,可女人们还是坚持放这放那,跑来跑去,跌跌撞撞,不是掉眼泪,就是唉声叹气,最后男人们开始爆粗口,不就是一具漂来的死尸,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淹死鬼,一堆臭肉吗,这儿什么时候为这种人闹过这么大动静。有个女人被这些全无心肝的话惹恼了,一把揭开了盖在尸体脸上的那块布,男人们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那是埃斯特班。无须再看第二眼,谁都能认出那就是他。要是有人告诉他们这人是沃尔特·雷利爵士,他们大概会注意到他的美国佬口音、他肩膀上歇着的那只金刚鹦鹉,以及他那杆射击吃人生番的火枪,但在这世上,埃斯特班只有一个,此刻他像条鲱鱼一样躺在那里,光着脚,穿了条尺寸不够的裤子,趾甲硬得像石头,只有用刀子才能修理。脸上的布一揭掉,大家全都看出来了,这人一脸惶恐:长得这么高大,这么重,还这么漂亮,这不是我的过错,早知如此,我会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淹死,我是认真的,我会自己在脖子上拴个大帆船用的铁锚跳下去,就像那些不想被别人丢下悬崖的人一样,免得如今被说成是星期三的死尸,到处碍事,用这堆跟我已经毫无关系的臭肉招人烦。埃斯特班的样子是那么真诚,就连那些最爱疑神疑鬼的男人,他们在海上整夜睡不着觉,担心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梦见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些淹死鬼,就连他们,还有那些更加铁石心肠的男人,都被埃斯特班的真诚深深打动了。

就这样,人们给一个弃婴似的溺水者举办了一场他们所能想象的最华美的葬礼。有几个女人到附近的村子里寻找鲜花,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些半信半疑的女人,看到这个死人之后,这些女人也去寻找鲜花,招来更多女人和更多鲜花,最后,花挨着花,人挨着人,挤得路都走不动。到了最后一刻,人们又觉得让他以孤儿的身份重新被丢进海里太让人心疼了,于是又从最好的人中间给他挑选了爸爸妈妈,其他人则愿意做他的兄弟、叔叔、堂亲,到最后,全村人都因为他互相攀上了亲戚。有一些远远听见了这里的哭声的水手迷失了航向,听说其中一位水手想起了古老的塞壬传说,让人把自己绑在了主桅杆上。就在人们为着谁有资格沿着陡坡把他抬上悬崖争执不下时,男人和女人们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华贵美丽的溺水者面前,他们的街道是多么荒凉,院子是多么乏味,梦想又是多么苍白。他们把他扔下去的时候没给他拴铁锚,好让他想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回来。那具尸体好像过了好几个世纪才落进海里,在这个过程中,人人都屏着呼吸。他们无须看向彼此就已明白,他们已经不再完整,而且再也不会完整了。人人都明白,从此刻起,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他们的房门将变得更宽,屋顶将变得更高,地板将变得更结实,以便在大家的记忆中埃斯特班可以通行无阻,不会再撞到大梁,今后谁也不敢再嚼舌头,说那个大个子傻瓜已经死了,太不幸了,那个漂亮的傻瓜死掉了之类的,因为他们会把房子的正面刷成欢快的颜色,好永远记着埃斯特班,他们还要弯下腰去,在乱石间挖出泉水,在悬崖上种满鲜花,为的是在将来的某个清晨,那些大轮船上的游客醒来时会闻到海上飘来的沁人心脾的花香,船长会穿着礼服,带着他的罗盘和北极星徽章,胸前挂着一排在战争中获得的勋章,从后甲板走下来,指着加勒比海海平面上种满玫瑰的海岬,用十四种语言说,请往那里看,那里如今风声温柔,微风在人们床下驻足,就在那边,在那阳光炽烈、向日葵不知道该往哪边转的地方,是的,就在那里,那是埃斯特班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