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第3/4页)

清晰的痛苦感觉,对灵魂大有益处。无论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感觉,都不能像剧烈的痛苦那样清晰明了。无论如何,它都会使人正视这个世界。

过后一想,节子这种超常的忍受痛苦的能力是逐渐培养出来的,通过这种痛苦以及忍受痛苦的能力,节子改变了困扰自己已久的平庸性格,成为非凡的女人。在惊人的痛苦折磨下,她没有吭过一声。女医生也没有使用已经准备好的吸入麻醉。

“好,现在第二次消毒。”

节子在痛苦得几乎把苦味当成甜味、完全失去感觉尺度的状态下,听到了女医生温柔的话语。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想到死亡。痛苦和有着超常忍耐力的自我之间的关系很融洽,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闪光,她不认为自己将就此走向死亡。因为节子存在,痛苦也存在,唯此形成了这个世界。节子心里连被葬送的孩子都没有想……她甚至连土屋的名字也没有呼喊。

——那天夜里,节子昏昏入睡,什么梦也没有做。第二天早晨,她感觉天空特别蓝。

第二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被一头牛追赶着从一张桌子逃向另一张桌子。

第三天夜里,她终于梦到了被葬送的胎儿。梦见殉教者的坟墓被掘开,浑身是血的胎儿爬了出来。

节子通过痛苦获得的力量积蓄在她那衰弱的体内,她对这种力量越来越有自信,她明白那才是促使她做出分手决定的力量。以前每天呼喊土屋的名字无数次,如今他的名字被“分手”一词所代替。虽然它被理解成力量,但也许那不过是忍受不了如此折磨的生命的自卫本能。穿越过死亡线的她,如今却对死亡感到了恐惧。

然而,那份痛苦、辛酸所留下的鲜明记忆,反而成了眷恋的原因。因为一想起那归根结底是缘于土屋的痛苦,如今和土屋分手,就无异于和正在逐渐成为那秘密的甜美且昏暗记忆的最鲜明部分的、那令人骄傲的痛苦记忆分手。

节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巧妙地转移问题点。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把与土屋难舍难分的快乐纽带,偷换成更加严肃,抑或更加牢固、痛苦的纽带。

忽然,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向她传达了松木的讣闻。就因为松木近来一直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竟然没有一家报社报道他的死讯。

变得敏感的节子闻讯后流下了眼泪,松木的死亡日期与她的手术日期相同,这种巧合让她感到吃惊。节子感觉那个孤独的老人是代替自己死亡的。而且,没有比这种想象更能迫使节子做出离别决心的了。还有一天,报纸报道了一个红极一时的人物因为混乱的家庭内幕被街头小报曝光而自杀的事件。这起事件令舆论都在批评当事人的懦弱,但同时也有赞美的声音,称这是当代少有的道德行为。那是一个清廉的人,迄今为止对自己对他人都非常严格,发现问题后心理上承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以他那为人师表的社会地位,哪怕是一丁点儿道德方面的瑕疵也不能原谅。

碰巧就在前一天,老家的父亲找她共进午餐。于是,父女两人就在午餐的宴席上,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早晨的这则报道。

老家的父亲——藤井景安年纪六十五岁。他是个满头白发的出色家长。他很有风度,温和的本性赢得了世人的仰慕。他的一生,即使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也找不到丝毫政治性的变节以及违背道德的事情。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景安被特别聘用担任代表国家正义的职责,尽管这与迄今为止他所做的工作截然不同,但在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景安绝对是合适人选。

然而,景安绝不是对他人要求严格的人,他为人非常宽厚。假如别人的过错加到他的身上,他就会认为都是自己无德所致,果断地引咎辞职。

节子特别令父亲喜爱。尽管父亲对孩子绝不偏心,但是节子在几个女儿当中与父亲最亲,而且在父亲看来,她最没有依靠,凡事都需要别人时时刻刻地保护。

在繁忙工作的空闲时,只要午餐时方便,景安就会轮流招呼各个婆家的女儿和他共进午餐,这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大安慰。之所以轮流招呼她们,是出于一种关切,因为他担心女儿的家庭问题不想让其他姐妹知道。而且,凡事都有分寸的景安,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女儿们的家庭内部事情。有一个女儿嫁给了贫穷的笃学之士,在和这个女儿共进午餐之时,他曾若无其事地多给了她一些零花钱。

那天,节子被招呼去的地方,是如今成为会员制俱乐部的旧时财阀家长的宅邸。那是一个幽静的场所,宽敞的宅邸内又有多个小宅邸,每个小宅邸分别有两三间西式房间和日光室。在那儿两人可以尽情地享受没有干扰的用餐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