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座

朝子一天中总有几次像鬼魂附体中了邪一样心情郁闷消沉,盼望日子快快过去。

看日历是朝子一个小小的然而意味深长的习惯。在家里的时候,她往往一边抽烟和聊天一边瞧日历。

朝子浮躁焦急,惶惶不可终日。她想把自己这个女人掩蔽在女演员里,但工作不是连续不断。虽然签了演电影的合同,自己不是明星,跟广播剧和话剧不同,在那么庞大的组织机构里,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如果一直推辞广播剧和电视剧的工作,以后人家就不会再找上门来。“又不是非你不可的大角儿”,所以也不敢轻易放弃。

趁这机会学点什么,朝子下了决心,于是上午去雅典娜法语学校学法语,周一、周三、周五的下午去敬子认识的一个歌手家里学发声法,还抽空和剧团的朋友们喝茶聊天、看有名的电影。一天到晚也显得忙忙碌碌。不这么安排,她就魂不附体、心神不定。

幸亏敬子的生意眼下比较红火,朝子用不着担心吃喝穿戴。

那一天,想不到敬子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来带”,所以肚子大了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人耳目。总不能让孩子拴住自己吧。

除了上述现实问题,还有万一自己因分娩死亡、孩子天生残废或者白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搅得她心惊肉跳、坐卧不宁。“我要一辈子为这孩子负责。”小山从一开始就夺走了朝子的孩子。“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生,这是我的孩子。”她憋着这一口气,非要不可。朝子想生的只是自己的孩子。现在她不愿考虑周围的事情和遥远的未来。

朝子不想结两次婚。所以,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她就成了无儿无女的女人。

朝子的这种想法似乎不合乎她的性格,但这和跟小山分手后还要生小山的孩子一样矛盾。

今天,朝子去神田的雅典娜法语学校,没有别的约会,但她不想立刻回家,便走进一家小咖啡馆。她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看着桌子上的含羞草,心头不觉又开始沉闷。“要是田部大夫知道我跟小山分手以后还生孩子,一定会动员我做人流的。”朝子想找昭男商量怎么处理。

昭男把一个年轻女病人像树皮一样的腹壁切开,割掉长瘤子的一段肠子,然后缝合。自始至终,他就像手术刀一样聚精会神地调动敏锐的神经,虽然精疲力竭,却精神兴奋。

走出手术室后,一个护士告诉他:“大夫,您做手术的时候,一位姓白井的女士打来好几次电话。”

昭男脸色一惊,像梦见意外之人而惊醒一样。打电话来的白井女士,除了敬子没有别人。

一个月以前,昭男见过朝子。她做过人流手术以后容易怀孕,而且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两次三次地跑医院做人流,他觉得朝子可怜。

昭男又从朝子身上想起敬子,心中羞愧。

“你还是生下来,做母亲吧。这是怀第三个了吧?第三次做人流,就是‘鬼儿’。第三个生出来,就是‘神儿’。”

“鬼儿会怎么样?”

“其实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鬼儿’。完全属于女人的只有婴儿。我们男人想生也生不了。”昭男想起远在他乡的母亲。

母亲的音容笑貌和敬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女人做母亲,人类才永恒存在。这浅显明白的道理就是你的责任和幸福。”

“大夫,您还是单身呢……”

“就是结了婚,男人也生不了啊。男人绝对无能为力的事必定是上天对女人的恩赐。”

从那以后,朝子一直没来,而且要是来医院,打电话也是自称小山,不称白井。

昭男犹豫不决,站着没动。护士重复一遍:“我告诉对方现在正在做手术,她说过一会儿再打。”

“噢。”昭男点燃一支香烟,坐在电话旁边患者候诊的长椅子上。

两个护士推着上面躺着病人的车子从他面前小心地过去。

黑色电话机的铃声响了。昭男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

“喂,是柿本医院外科吗?”

听声音又像又不像是敬子的。

“田部大夫现在还没有空吗?”对方说话装模作样,昭男真想笑。

“我就是田部。”

“您就是呀?我是朝子。”

昭男一下子轻松下来,却也感到颓然失望。

“对不起,大夫,您能不能到银座来一下。”

“不能马上去。我必须观察刚才做手术的那个病人。”

“傍晚行吗?六点半或七点左右……”朝子采用紧追不舍的老手法。

“你来不了吗?”

“我不喜欢医院。”

昭男对朝子的理由几乎忍俊不禁。“不喜欢医院也无所谓……”

“虽然您在医院工作,我还是喜欢不起来。”

“……”

“我想请您一边陪我吃饭一边谈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