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梦

岛木俊三的出版社岌岌可危,却摇而不倒。

俊三和公司其他头头的意思是,既然到了这步田地,索性豁出去趁早拉倒收摊。然而他们说了不算,一切必须按照债权人的旨意办事。所以公司摇摇欲坠,却还在苟延残喘。

工资拖欠,但十二三个职工仍然每天坚持上班。公司如何收场、债权人代表何时宣告破产、公司解散以后能否重建,这些问题俊三和公司的头头们不知道讨论了多少次,有时候通宵达旦地谈论,话都说尽了。

因为公司不能按时还债,俊三亲自去外地登门赔礼道歉,说明情况,恳求暂缓,有时候不得不在外地过夜。

最近,俊三有时候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通宵打麻将。敬子大概也习惯了,对他夜晚不归既不过问也不咎责。

有时候,俊三烂醉如泥地很晚回来,对敬子语无伦次地说:“连电视都挤对我们,啊,这日子怎么过!我正喝着呢,瞟一眼店里的电视,一个时事评论员正谈论拒付票据的事,说光六月六日这一天,拒付票据就有三千六百多张……还有票据交易所的镜头,女办事员面无表情,机械地点数票据。真叫人心惊肉跳。听说还有一首歌,你听我唱,‘记住魔鬼般拒付票据的计谋,姑娘闭拢穿尼龙袜的双腿……’你看,拒付票据就跟魔鬼一样。千真万确。听说要成立拒付票据对策委员会。我想会有好法子的吧。”

俊三在外面劳累疲惫,心情不畅,回到家里郁郁寡欢,跟谁也不说话,把自己变成多余的人。可是一旦出了门,他又换上另一副面孔,毫无消沉、烦恼和忧虑的表情。

最近,他前额开始脱发,脸庞变长,显得苍老。但待人接物依然亲切热情,和蔼的笑纹明显地浮现在眼角,端庄方正,又有中年男性的威严风度,正如演员小山对朝子形容的那样,具有基督般崇高而深刻的悲哀,受到人们的尊重和信任。

公司其他人跟债权人交涉,往往被赶出来,债权人表示“只跟岛木谈”。

生性懦弱的俊三尽量跟心情不安、态度不满的职工们搞好关系。杂志发不出去,编辑部的人无所事事,又碰上阴雨绵绵,俊三就陪着大家打麻将。

俊三觉得,回到家里一个人愁眉苦脸,还不如在麻将中赢个满贯心里痛快带劲儿。年轻人一挑战,他绝对应战。

奇怪得很,这种输赢的赌博,俊三倒本事高强,关键时刻一手臭牌豁出去,往往会撞上好运,意外成功。

“我在赌博的世界里才能成功,出版是正经八百老老实实的事,打不出好牌。”俊三边笑边说,“这臭牌!拒付票据!”甩出一张牌。他在消磨时间里感受人生,脸色也恢复了原先那样神采奕奕。

工资拿不到手,职工们便在牌桌上千方百计地赢俊三,好让他至少掏一顿早饭钱。

他们用图钉在似乎象征着破落衰败的公司形象的脏兮兮的墙上钉一张白道林纸,输赢分数用毛笔记在上面,还没见哪一位输家真的掏过钱。

“跟咱们公司的账本差不多。”俊三看着分数表,自我解嘲。

不过,只要哗啦哗啦地一摸牌,一切烦恼都会置之脑后。

战后初期,搓麻将不大讲究规矩,花样多,即使不满贯,两三千点也能和,所以一旦失手,一两万就全赔进去。

这天晚上,俊三开始运气不佳,但快天亮的时候不断连庄,看这架势,不是满贯也能和,可以一举反败为胜。

俊三手里是三色、断头、平和,已成听牌之势。其他三家拆牌不让他和,只能靠摸牌的手气了。他摸到五万,不用看,凭手感就知道。

“好!大满贯!这下子彻底翻身了。”

“真够可恶!还有杀手锏……怎么样?有能耐也让公司起死回生呀。”

一局结束,俊三大获全胜。他把赌筹往桌子上一倒。“其实赌博这玩意儿,输了才有趣。我困了。”说完,躺在屋角的长沙发上枕着胳膊睡觉。其他人也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各自横下疲倦的身体。

“这雨还真能下。”

红褐色的灯光一熄灭,潮湿的晨曦便从百叶窗流淌进来。

这栋楼房的正门七点开门。

电车路对面小吃店的百叶窗都拉上去,透过雨水,能模模糊糊看见摆在橱窗里的网纹甜瓜的仿制品和苏打水的颜色。理发店红蓝相间的灯柱不断旋转。一会儿,香烟铺、卖彩票的也开门了。

穿雨衣、雨鞋的人在楼房的电梯前排队等候,走廊被雨水淋得污渍一片。

俊三公司的女办事员小林美根子从大楼管理室取来一束邮件,走到一楼顶头的现代社门口,一开门,一股污浊的黄色空气扑面而来。

“啊!”她皱起眉头。

她把乳白色的塑料雨衣挂在屏风上。她穿着短袖外套,显得麻利干练,把邮件放在俊三的办公桌上,然后打开百叶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