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半夜款香巢突闻快语 清晨过老圃幸遇知音(第2/3页)

到了次日早上,窗户上也只刚刚转了一点白色,桃枝就爬起床来。一听房门外,一点声息没有,想必茶房们都也未曾起床。只得重上床去,又勉强着睡了一会,听到外面一有声响,马上就起来,只要了一些温水匆匆洗漱着。茶也不曾喝,匆匆的就走出门去。她出得门来,遇到一部人力车,就坐着直向夕照寺梁秋山家来。这个时候,太阳由东边树梢上,照到一片菜地上。两个工人,正戴了草帽子,蹲在地上挖菜。梁秋山家的大门还是虚掩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在门外地上找食物。桃枝一想,大概全家人都在睡觉,未免来得太早了。于是轻轻悄悄的,走到门边,用手轻轻一推开,伸着头向里一看,正犹豫着,还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然而就在这时,听到那正屋里面,有一阵嬉笑之声。因扬声问道:“梁先生起来了吗?”只她这一句话,所有梁秋山家的主客,一齐挤出来了,有两个人手上,还拿着筷子。秋华抢着向前,携了她的手道:“在这样早的时候,你怎么会有工夫出来,今天是星期日吗?学校里不上课吗?”桃枝笑道:“我有几句话,特意来要说一说。”说时,眼光就向水村瞟了一下。然而他是很镇静,就象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回事一样。秋华道:“来来!我们吃稀饭,你也来喝一碗,好吗?”桃枝道:“街市上的生活,究竟不如乡下,街市上的人,以为很早,乡下人已经是吃早饭了。”秋华道:“虽然如此,但是你们当学生的人,起来的时候,不会比乡下人起来得更晚啦。”桃枝望着她想说一句什么,忽然又忍回去了。走进屋来,她见桌上摆着稀饭和菜碗,一碗是腌菜,一碗是油炸豆,一碗炒黄瓜,清淡极了。正这样打量时,秋山笑道:“我们这菜,实在不便请客,但是李女士也不妨坐下来,谈谈笑笑,取个热闹意思。”秋华赶着盛了一碗粥来,水村跟着取了一双干净筷子,向桃枝手上递。

桃枝自来之后,全副精神都注射在水村身上,正不知水村对她取个什么态度。这时见水村递了一双筷子来,正是表示彼此感情依然存在,并不曾因为识破她的真相而介意,这一下子,心中颇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笑着望了他,将筷子接过来道:“于先生,还是这样的客气!”秋华捧了一碗稀饭,伸了出去,没有人接住,既不便叫桃枝来接住,也不便将手缩回来,只得糊里糊涂的,将这碗稀饭放到桃枝面前。等桃枝掉转身坐下,见面前有一碗稀饭,扶着碗,跟随大家就吃,至于是谁盛来的,可就不曾注意到了。在这时候,桃枝的目光,只管向她上手这位于先生身边来看。秋华是个女子,对于女子的动作,她总会比别人更加的注意。她见桃枝对水村那一番情形,就知道她对于水村,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水村的样子,倒有点淡然,不是前两次那样热烈的欢迎了。

桃枝是个心里有事的人,自然嘴里也会觉得无味,慢慢的喝着粥,用筷子挑了几粒油炸豆,放到口里,慢慢的咀嚼。秋华笑道:“密斯李,我们这样的粗糙东西,你有点吃不惯吧?”桃枝听说,索性将筷子碗向下一放,微微摇了一摇头道:“我并不是说不好吃,我有几句话搁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什么东西,我也吃不下去。刚才梁太太叫我一声密斯李,以为我是个女学生啦。梁太太,你错了,我不是那样高尚的人,我是一个……”水村突然站了起来,望了她,想把这句话拦阻了回去。但是自己要怎样的说出口呢,未免有点困难。只在一犹豫的期间,桃枝已是猜到了他的心事,便笑着向他道:“于先生坐下罢,有话坐着说,好不好?”她说毕这话,又点了一点头,那样子是表示请他坐下。水村听了这话,只得坐下。桃枝笑着向大家道:“我有一句话说出来,诸位一定要吃一惊的。诸位若不看到我的真相,决不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她如此一说,大家都把眼睛注视着她,不知她是怎样一个人。她高声笑道:“我是一个在夫子庙卖清唱的歌女。”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去答复。她又笑道:“我的意思,以为你们这几位都是艺术家,很可以交交朋友,我要是不耐烦应酬的时候,可以和诸位谈谈。所以我不愿意说我是歌女。但是昨天晚上,于先生在茶座上看见我了,我想到瞒了诸位,说了许多假话,心里很是惭愧。所以今天特意跑了来,和诸位说破这件事的真相。现在话说明了,我不好意思和诸位坐在一处。”说毕,抽开板凳,站起身来就要走。秋华抢着上前,一把就将她的衣袖拉住,笑道:“密斯李,我还叫你一句密斯李,这密斯两个字,原是洋称呼,中国人大可不必用,我不过叫着好玩罢了。就算这两个字中国人可以用,也不是女学生包办的。”秋山站起来笑道:“你原来的用意,是要留住人家不要走,可是你所说的一套话,完全不对。李女士,你不必客气,只管坐下。歌女的身份,不会低于我们在座的人,我们用手混饭吃,你用嗓子混饭吃,并不为非作歹,有什么高下?”桃枝被秋华拉住,可就用眼去看水村的态度。秋山笑道:“水村,李女士一定要走,你可以出来挽留挽留了。”水村到了这时,自是推诿不得,便也站起来道:“李女士,大家挽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坐下?”桃枝见大家如此,方才坐下。笑道:“我原想着,诸位决不是那样势利眼光的人,会在职业上分什么人品高下。不过一个女孩子,靠卖唱来混饭吃,那总是不大高明的,而且作歌女的,原不能说十分干净。”水村听了这话,默然无语,两只手臂弯着伏在桌上,托住了他的下巴颏。桃枝看到,眼睛瞟着他,却又微微的一笑。秋山道:“李女士说我们是个艺术家,说明了,李女士也是个艺术家了。我们这艺术家,说起来真有点惭愧,那个能挣你那些钱?”桃枝将满屋子里人,一个一个看了个周转,然后才摆摆头微笑道:“这话不应该那样说。艺术不艺木,不在挣钱不挣钱上面说的。”秋华点点头笑道:“这是内行话。大概在场的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愿意,尤其是于先生。”这一说,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