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惜芳菲(4)

容晚初缓缓地道:“哥哥,时移世易,朝廷不再是当年的朝廷,士族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士族了。”

“满朝公卿,人人都有自己的念头,士子当廷血谏,就称得上死国死社稷,谁会说里头多少不过是党争伐异而已?”她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容婴的眼睛里,也是漫漶而讥诮的:“倘若今日士人真有当时遗骨,又哪里轮得到容玄明定国安邦?”

隔着淡薄的烟水,容晚初望着容婴的时候,眼眶仿佛都有微微的凝涩。

原来他们之间的分歧,并不在“容玄明”这个人身上,甚至也不在“容”这个姓氏上。

她一句话落,一时之间竟难再发出声音来。

容婴神色冷峻。

他是温柔而俊美的面相,只在征尘未洗的时候有少许锋芒凌厉之感,当换上了富贵乡中的轻裘缓带,便如一株玉树翩翩生在了庭阶,有种难以言喻的雅秀。

容晚初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了。

乃至上辈子的后来,她与容婴渐行渐远,离心离德——那个容婴,也是越来越贴近于“君子如玉”的模样。

容晚初在这片刻的失神里,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刻骨的孤独。

她低声道:“哥哥,我们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呢?”

她语气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灰意冷,让容婴悚然而惊。

他当即倾过身子来,一双眼探寻地凝视着她的面色,问道:“晚初,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容晚初摇了摇头。

容婴咬了咬牙。

他问道:“谁同你说了什么?皇帝不信任你?他欺负了你?”

扣在沉檀色桌面上的手指上暴起了青筋。

容晚初忍不住叹息。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人欺负我,哥哥,是我自己心里难过。”

容婴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微微地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容晚初低低地垂下了睫,温声道:“我和哥哥之间,无须那些虚言。哥哥,士族也罢,容玄明也罢,所求无过是一姓一氏千秋万代。可是容氏是不是千秋万代,究竟与你我何干?”

容玄明从来不想做什么割据一方的豪强。

他的野心若是仅止于此,那他早就可以做到了。

上辈子也不会再筹谋十年,终于万无一失地逼了宫。

他只想做垂御九州的帝皇,乃至他做了皇帝之后,对付这些吸血虫一样的士族,手段只会比两百年前的殷扬、比今日的殷长阑更凌厉——他更不会容忍,这群人趴在他的王朝上,继续滋养自己的荣光。

那个时候的容婴,那么坚定地站在容玄明的身边,维护着容氏的利益。

相比之下,这个时候的哥哥啊。

还怀着一腔天真的“归属感”和“自我认知”。

她甚至或许要为此欢喜,因为至少他——还没有来得及变成后来的那一个。

容婴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拨乱反正。使天下人知道,真正天下为公的士人,究竟该是如何的模样……”

容晚初却打断了他的话,道:“天下人自有天下之公。”

她声线渐哑,桌上茶水的热在眼中蒸上了雾气,她低低地垂着头,道:“可是我和娘/亲只有你了,哥哥。”

容婴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清她声音里的沉黯。

他一颗心霎时间揪痛起来,下意识地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沉声道:“你好好休息……若是出了什么事,只管叫她们来找我……”

容晚初眼睫低垂,轻轻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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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婴离开凤池宫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沉郁。

他拒绝了容晚初替他交代便轿的安排,看着女孩儿难掩关切与迟疑之意的眼,沉默了片刻,温声安慰她:“我会好好考虑的!”

容晚初微微地点了点头。

容婴没有乘轿,就有两个宫侍在前后引路、服侍,沿着甬道一路往外去。

这一带原本十分宁静,即使是白日里也少有人行,路边的山石、树桠、亭榭飞檐上,处处都有半冬沉下来的积雪,在明灿的日色里折着耀眼的光。

容婴脚下不疾不徐地走着,万籁俱寂里独存的跫音响在耳畔,让他的心思也慢慢地沉淀下来。

前头却有人轻轻地“呀”了一声。

细碎的脚步声纷乱了一阵子,容婴被打断了思绪,微微抬起头来。

迎面碰上来的人已经退到了甬道底下不远的一处小亭子里,亭前连通的小径上余雪未扫,新布上几行窄小的足印。

容婴没有转头窥视,只稍稍立了脚,向着前头揖了一揖,道:“臣冒犯了。”

“容将军。”

出乎容婴意料的,与他应答的竟然不似是宫人,而是一道低柔清冽的女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声线里还有微微的颤抖:“是我不察,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