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顾长钧从锦华堂出来时,天际又飘起了雪花。北鸣早取了天青竹节伞在手,在后替他撑着。饶是如此,仍有点点雪籽飘在他鬓边肩头,行至锦华堂院外,见两个少女撑伞立在阶下。

顾长钧眉眼微凝,见那伞下一抹蜜合色的影子,中间隔着飞雪漫天,怎么也瞧不真切。

想到方才府外哭喊不止的少年,正是为了面前这人,癫狂无状,酒醉失态。顾长钧唇边挂了抹冷嘲。

久在官场,看得多了,倾轧利用,阴谋阳谋,他早不信什么真情,只觉孩子气得可笑。叶家失了圣心,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如今想借他做现成梯子,重攀高峰,却用如此下作手法,令人不齿。

周莺冻得嘴唇发白,为表敬意,她一直侯在外头。见顾长钧来了,忙推开了落云的伞,敛裙屈膝拜下去。

顾长钧点点头,受了这礼,越过周鶯,率先步上石阶。

屋里烧着炭盆,高脚烛台上烛灯爆了灯花,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头,伟岸挺拔。走进几步,解去大氅,习惯性地递在身后跟着的北鸣手里。

周莺怔了下,抓了抓衣摆,方屈膝将面前递过来的大氅接过来。

顾长钧已意识到什么,转过脸来,见周莺抱着他的衣裳挂到稍间的衣挂子上了,还从袖中掏出帕子,小心地抹去了上头雪融的水迹。

北鸣应是沏茶去了?

顾长钧没有吭声。解开颈间两粒扣子,自顾去内室更衣。

北鸣捧了托盘进来,见小厅里莺姑娘局促地站着,过来奉了茶,低声道:“姑娘请坐,侯爷就来了。”

话音才落,顾长钧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换了件石青色浮光锦面右衽家常袍子,头发上沾带几分水意,应是才洁过面。

昏黄的光晕给他冷硬的面容平添几许柔色。周鶯福身再唤了一声“三叔”。

顾长钧挥退北鸣,在书案后捧了茶,指着对面的紫檀春凳道:“坐。”

周莺谢过,方小心地在上坐了。

屋中只余他二人,周鶯紧张得似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顾长钧啜了口茶,淡淡地抬起眼。

他朝她看过去,淡漠的目光在对上面前那张俏脸时微微凝滞了一瞬。

旋即他便垂下眼睫,沉声道:“说吧。”

周莺不解地望着他。他喊她来,却叫她先开口?她该从何说起?

周莺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硬着头皮开口:“近来老太太身子好多了,胃口也好……”

顾长钧靠后倚在椅背上,挑眉瞭她一眼。

那目光像一道小鞭子,不轻不重地抽打在她心头。周莺抿了抿嘴唇。

鲜艳欲滴的红唇被贝齿抵住,像桃花瓣儿给谁掐了一下,复又水弹弹地恢复如常。

顾长钧别开眼,手里握着杯盏,轻轻旋动。氤氲的水汽和滚烫的温度熨帖着掌心,握紧了,松开了,不知如何,竟有些不自在。

但他毕竟经过许多风浪,是能令高门勋贵都胆颤心寒的安平候。别说周莺根本不敢对他对视,就是她敢,也从他淡定的目光从容的面孔上瞧不出什么。

周莺乱极了,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嗫咬着她,要多难捱有多难捱。大抵猜得到他想她说什么,无论什么事,只要他想知道,总有法子知道。周莺面上泛着窘意,手在底下抓着裙摆站起身,屈膝下去,“三叔,我……我错了。”

顾长钧似有若无地嗤笑了声,将杯盏掷在桌上,敲了敲桌面,“错在何处?”

“我……不该见叶九公子,更不该和他说话。”

顾长钧点点头,似乎赞赏她还算识相。接着眉头一挑,说出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来。“你想嫁他?”

周莺面色涨的通红,从没想过要在一个异性长辈跟前说这种叫人难堪的事。

她慌忙跪了下去:“侄女儿不敢,侄女儿没想过。”

顾长钧从桌上拾了本书,翻开了,又合起来,拖长了音调,裹了几分冷嘲,“现在可以想想,想嫁他么?”

周莺摇头,眼泪都给逼了出来。难堪,羞恼,后悔。身上负着顾小姐的名儿,行差踏错一步对顾家都是不可挽回的伤害。

她紧紧闭着眼,“没有的,三叔!侄女儿对叶公子没半点想法,更不敢伤损半分顾家清名。”

她就该当即冲出去,离开百香阁,而不是念着什么旧情,去听叶昇说那些听不得的话。

对面半晌无声,屋中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周莺薄袄里头的背脊已是汗湿了一片,头顶重重的压力来自于他深沉难辨的目光。

他打量着她,探究着她,猜疑着她,也许也在估量着她。

顾长钧终于开口:“今后再有这类事……”

他拖长了尾音,给她主动表态的机会,周莺艰难地把握住了他递来的梯子,“不会有下回了,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