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取舍(第二更)

宁府正院后堂,宁彦昭一脸沉静地看着祖父烹茶。

仲夏气候闷热,晌午下过一场雨,却没有带来凉意,反倒将天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把人困在其中,四处都寻不见出路。

袅袅茶烟中,宁十一郎看着祖父布满寿斑的手,心道阿翁的手已经不如年前稳了。

他依稀记得去岁秋日,祖父还与他们一起登终南山,甚至嘲笑他们这些儿孙小小年纪却四体不勤。

才不到一年时间,祖父已不是那个趿着谢公屐、健步如飞的矍铄老人了。

老迈好像总在一朝一夕之间。

宁老尚书抬了一半眼皮看孙儿,只见他额上起了层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层水雾,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是硬硬心肠道:“知道阿翁为何叫你来么?”

宁彦昭点点头:“孙儿知道。”

不知从哪一日起,长安城街巷、里坊中的小儿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儿来的童谣。

沉水香,雕凤凰,漆金画,玉匮藏。

宁老尚书道:“明白那童谣的意思么?”

沉通沈,漆同七,玉音似越,旁人或许一时不能参透,他与沈七娘结亲,怎么会不明白?

“东宫属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谣第一次传到宁彦昭的耳朵里,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场谈话。

不过他心中尚存一分侥幸,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几日,最终还是避无可避了。

宁老尚书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这时,茶汤沸了,咕嘟咕嘟翻着鱼眼般的水泡。

宁老尚书打住话头,将炉火熄灭。

宁十一正要去拿碗,宁老尚书抢在他前头,舀了碗茶汤推到孙子面前:“来,尝尝祖父煮茶的手艺。”

宁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涩的滋味在口中漫延开来,韵味悠长,令人齿颊留芬,他如实道:“阿翁技艺出神入化,可与竟陵子比肩。”

宁老尚书笑着摇头:“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么?”

复又叹道:“祖父这一生,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乐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宁十一心中一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八个字道尽了他们宁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孙儿知晓,谨遵阿翁教诲。”

宁老尚书站起身,按了按孙子的肩头:“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总要有取舍。你有抱负,有才干,早晚能一展宏图。你自小聪敏灵慧,阿翁相信你,不会为了一时儿女情长抛却前程。”

宁十一感到肩头如有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满腔抱负。

一时间,祖孙俩都不说话,只有檐头积雨一滴滴打落在阶前廊下。

宁彦昭不禁想起那日在圣寿寺后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双颊微红,递过一方绣着菖蒲花的绢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来美得如梦似幻,果然也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怅然,仿佛一幅画卷刚刚展开些许,惊鸿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开细瞧,那画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谢阿翁提点。”

宁老尚书眼中流露嘉许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书乞骸骨,届时与圣人求一求,让你入崇贤馆。”

本朝惯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孙可入崇贤馆,然而崇贤馆一共只得二三十个名额,粥少僧多,像宁老尚书这样有官无职、并无权柄的大员,也只有长子嫡孙方有这待遇。

宁老尚书这是想趁着致仕给儿孙换一个前程,但宁家孙辈不少,这前程着落在谁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间。

宁彦昭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仿佛一道光,将他年轻的脸庞点亮了。

本朝进士科不糊名,礼部侍郎身为考官,手中权力极大,而当朝礼部侍郎偏与他祖父有龃龉。

这些年因他刻意的弹压,宁家子孙空有一身才学而不能崭露头角。

若是可以入崇贤馆,馆中学士便是其师长,有这些天子近臣的举荐,礼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济私,一举及第指日可待。

宁十一的目光坚定起来,再拜叩谢:“孙儿定当悬梁刺骨、囊萤雪案,不负阿翁栽培。”

***

沉香凤凰之谣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几乎是街知巷闻。

奈何沈宜秋镇日在院子里懒懒躺着,婢女们都随了主人,也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谣传入沈宜秋耳中时,已经是两三日之后了。

彼时她正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个给她打扇,一个剥了冰镇的葡萄往她嘴里喂。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便吃睡不香,这几日也是,一见饭食荤腥便腻味,只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