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可能与不可能之间

当意识到为了看这个话剧,我已经花了30镑票钱、35镑交通费和15镑额外的午饭钱之后,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人失望啊,这80英镑本来可以用来买30盒鸡蛋或两顿火锅或一条连衣裙的呀。《Burnt by the Sun》没有让人失望。

看到一半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的。当Mitya义正词严地讥讽Sergei的时候,我又看到那种熟悉的正义者谴责堕落者的黑白分明。但是该话剧的第二部分戏剧化打了一个U-turn,整个故事骤然立体了起来。

故事发生在1936年的苏联。Sergei是个苏联将军。Marousia是他的年轻妻子。Nadia是他们可爱的女儿。他们一家,以及Marousia的众多亲友到湖边度假。快乐的假日被一个突然的来访者打断:Mitya,Marousia的旧情人,在消失了12年之后突然造访。他指责Marousia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卖身求荣投靠了将军。Marousia则指责他当年不辞而别。一个丑陋的事实逐渐浮现出来:当年Mitya不辞而别是Sergei暗下的命令。为了得到她,Sergei秘密将他派往巴黎做情报人员。Mitya为了“回到故乡的机会”而接受了任务,却一走12年。然而Mitya真的是“不得不”做特务吗?Sergei质问他: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你出卖朋友,做秘密警察,双手沾满了鲜血,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回到故乡的机会”,你才是卖身求荣的刽子手。然后一个更丑陋的事实浮现出来:Mitya此行,是以秘密警察的身份来逮捕Sergei的。1936年,正是斯大林党内清洗的前夜。

如果说该剧有个中心思想的话,它可以用Mitya和Sergei之间的这段简短对话来概括。

Mitya: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被迫的!

Sergei:不存在所谓的被迫,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只要你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也就是说,不是,或不仅仅是,斯大林的邪恶,不是,或不仅仅是,克格勃的淫威,不是,或不仅仅是,古拉格群岛的恐怖,造就了肃反清洗的恐怖,是每个人,每个普普通通的人——当时作出的选择。专制能够得逞,不可能靠一个人的伎俩,它一定是成千上万人合力的结果:是他们的“协助”,或至少他们的沉默,为专制者铺好了台阶。

就是说,虽然Mitya当初无奈做了特务,他不是无辜的。因为12年的浸染已经使他成了制度本身;虽然指控Sergei是“德国间谍”完全是污蔑,他也不是无辜的,因为清洗之前他是那个制度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和捍卫者之一。甚至Marousia和家人也不是无辜的,正是他们十几年的沉默让这个制度越来越坚固。当Marousia的奶奶不断追忆“解放前”的音乐多美好时,Sergei问:如果你们真觉得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你们为什么不站出来捍卫它呢?你曾经有机会选择。

“你曾经有机会选择”,道出自由主义的要义。作为一种政治哲学,自由主义是关于政府角色的理论,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是关于个人责任的理论。因为正是个体在其日常生活中对自由的实践,使得限制政府专权变得可能。一个自由制度就像一条公路,没有无数清洁工、修路工持之以恒的清扫修补,它将很快在风吹日晒中退化为荒野。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最小政府”的前提恰恰是“最充分的个人”。人类通过左翼或右翼极权主义逃避自由的冲动也由此可以理解,因为越大的自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因为一个自由的人注定是一个精神上的孤儿,他无依无靠,除了自己的头脑和心灵。看这个话剧,不能不想起中国曾经的残酷政治运动。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伤痕文学”层出不穷。上至老右派,下至红卫兵,几乎人人都自称是牺牲品。也许所有这些人都应该去看看《Burnt by the Sun》,那么他们也许会明白:如果你曾经在文革早期曾积极批斗过别人,那么你在文革后期被赶下去就不再无辜;如果你曾经在大跃进中强迫农民交出不存在的藏粮,那么你在四清中被批斗就不再无辜;如果你曾经暴力剥夺“地富反坏右”的财产,那么你在公社化运动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粮食被村干部抢走时就不再无辜;如果你曾经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委员称号那个职务待遇,那么你被打成右派时就不再无辜……如果你在这一切运动中一直保持沉默,那么当你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机器中血肉横飞时,你要知道,不是别人,你,你自己,是自己的掘墓人。当然,今天去苛责历史人物也许太奢侈。在肉体毁灭和精神毁灭之间的选择,也许根本就不是自由。专制制度的残酷,就在于它让个体在这种“不可能”和那种“不可能”之间进行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说,生长于今天这个时代的人未必更好,只是更幸运而已。也许任何时代的人可以做的,只是在“可能”变成“不可能”之前,及时地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