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不是件好玩的事儿(代序)

白岩松/文

我姓白,所以这本书叫《白说》。其实,不管我姓什么,这本书都该叫《白说》。

我没开过微博,也至今未上微信,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互联网上署名“白岩松”的言论越来越多。曾经有好玩的媒体拿出一些让我验真伪,竟有一半以上与我完全无关。

有人问:如此多的“不真”,为何不打假?我总是马上想起梁文道在一次饭局上,讲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内地图书腰封上多有“梁文道推荐”的字眼,终有一天,一本完全不知晓的书也如此,文道兄忍不下去,拿起电话打向该书出版社:

“我是香港的梁文道……”

“啊,梁先生您好,我们很喜欢您,您有什么事儿吗?”

“你们出的书上有我的推荐,可我连这本书都不知道,如何推荐?”

“梁先生,不好意思,您可能不知道,内地叫梁文道的人很多……”

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梁文道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只记得喃喃说了声“对不起”后就挂了电话,以后再也不敢这样打假。

我怎能确定内地没有很多人叫“白岩松”?更何况,完全不是我说的还好办,可有些“语录”头两句是我说的,后几句才彻底不是,让我自己都看着犹豫。

越完全不是我说的,越可能生猛刺激。于是,前些年,本台台长突然给我打电话:

“小白,那个微博是你发的吗?”

“台长,对不起,不是,而且我从没开过微博……”

“啊,那好那好。”

电话挂了,留下我在那里琢磨:如果这话是我说的,接下来的对话如何进行呢?

又一日,监察室来电话:“××那条微博是你说的吗?××部门来向台里问……”毫无疑问,正是在该微博中被讽刺的那个部门。

我回话:“不是,我没开过微博。”

又过一些日子,监察室又来电话,内容近似,我终于急了:“不是!麻烦让他们直接报警!”

可警察会接这样的报警吗?

二十年前,采访启功先生。

当时,琉璃厂多有署名“启功”的书法作品在卖,二三十块钱一幅。

我逗老爷子:“您常去琉璃厂吗?感觉怎样?”

老爷子门儿清,知道我卖的什么药:“真有写得好的,可惜,怎么不署自己的名儿啊?”

“怎么判断哪些真是您写的,哪些不是啊?”我问。

启功先生回答:“写得好的不是我的;写得不好的,可能还真是我的!”

老爷子走了有些年了,还真是时常想他,这样智慧又幽默的老先生,不多了。

书画造假,古已有之,老先生回应得漂亮。可言论“不真”,过去虽也有,但大张旗鼓公开传播,却还真是近些年的事儿。如启功先生活着,不知又会怎样乐呵呵地回应。

很多话不是我说的,可我总是要说很多话,因为这是我的职业。

不是我说的话,安到我头上,有麻烦也得替人担着;而真是我说的,常常麻烦也不少。

2008年,不能不与时俱进,台里终于开设新闻评论栏目《新闻1+1》,我成了被拿出来做实验的“小白鼠”,所谓“CCTV第一个新闻评论员”。当时,我预感到前路的坎坷,因此对媒体坦白:得罪人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的确,做主持人风险小,各方点赞的多;而当了评论员,就不是喜鹊而是啄木鸟,今天说东明天说西,你动的都是别人的利益,说的都是让好多人不高兴的话,不得罪人不可能。但当时我豪迈:一个不得罪人的新闻人合格吗?

话说大了,路途有多艰难,自己和身边的人知道。连一位老领导都劝我:别当评论员了,回来做主持人吧!

我知道,这是对我好。但这条路不是我选择的,总有人要蹚着水向前走,所谓摸着石头过河……可问题是,这水怎么越来越深?常常连石头都摸不着,而岸,又在哪儿?

在屏幕上,这一说就是七年。不过我也真没想到,我还在说,《新闻1+1》,还在,活着。

《新闻1+1》刚开播不久,新闻中心内部刊物采访我,问:“做一个新闻评论员,最重要的素质是不是要有思想?”

我回答:“不是。做一个称职的新闻评论员,最重要的是勇气、敏锐和方向感。”我至今信奉它们,并用来约束自己。

说话,不是每天都有用,但每天都要用你在那儿说。直播,没有什么成型的稿子,只有框架,很多语言和提问总是要随时改变。这就是我的工作。某一年新闻中心内部颁奖,问到我的感受,我答:“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听到这句不太“高大上”甚至显得有些灰色的答谢词,年轻的同事有些不解。我解释:身在这里,还没走,守土有责;到点儿就撞钟,守时,可谓敬业;更重要的是,还得把日常的工作撞成自己与别人的信仰。这话不灰色,应当重新评估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