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第2/2页)

我想象一只小虫一样在草根下简单地死去。

我死了,我的躯体应该像一根木头留在村里。多少年后我转世回来,他还结结实实,担在谁家的圈棚、房顶上,或作为拴牛桩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横叉指着的地方,是谁家废弃经年的院子,门楼不见,墙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场死亡或许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会看见我不认账的一个身体正渐渐死去。

他挣扎着,蹬了一下腿。

然后平静安详地——不动了。

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

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这边,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

那边,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

当我离去时,我的翅膀已长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有过一次少有的大丰收。麦子打了57麻袋,苞谷棒子堆了一院子,还有黄豆、葵花、油菜……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感到仓房小了,麻袋不够用。到了下头场雪,没处放置的苞谷棒只好一摞摞码在房顶上,惹得各种各样的鸟一冬天在我们家房顶盘旋。那时候我想,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地坐在墙根晒太阳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在一个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那时我幻想着,我顶多干到四十岁,把一辈子的钱挣够,尔后啥也不干待在家里。

现在我已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一生的许多想法都将一一落空。我根本无法在某个年龄停下来。即使到了六十岁,仍会有六十岁的一大堆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最终停下来的终结——死亡。突然间我对这种一往直前的生存惊恐万分。我该早早地为我的死亡做点事情了。至少,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晒着太阳,等候它的来临,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无论在黄沙梁的土墙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个人只要消停下来,都会安安静静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来了,我们就跟着它去。

我们向哪里去?当他们注销我的户籍、收回我的职务和土地、从各式各样的表格与名单中划去我的名字……我将去向何处。

我相信在黄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闲下来的一双双手,已经在天上盖好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个村庄一样?

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

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

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

——我的母亲黄沙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