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根(第2/2页)

我那时候有幸进入一些事物,我想说出它们,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我写了这么多,离我最初想写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兄弟三个围着树根往下挖土,土得扔远点。得挖一个很大的坑。不断碰到一些毛根,挥斧头砍断,然后再往下挖,挖到一米深了,主根还没出现。老大抡起头又要砸树根,想从土地的颤动中辨认主根朝哪个方向延伸。老二拦住了他,用铁锹在东、西、南边各挖了一锨,兄弟三个照着标记挖下去,三条粗大主根赫然暴露出来。

接下来的活好玩又累人,把主根周围底下的土全挖空,把遇到的支根全砍断,剩下三个主根,像巨爪一样紧抓住地。我们停下来喘会儿气,喝口水啃点馍馍。已经半下午,我们挖这个根把大半天时光耗去了。

砍主根时又听到那种吓人的声音,从土地深远处传上来,持续很久后慢慢消失。挥斧子的手愕然停住,不敢再砍下去。

砍吧。没事。大哥说。

响声又一次从地深处传上来。头顶的空气也在颤动。仿佛早被人砍走的那棵大树在空气中使劲晃动。可能天空有记忆。一棵大树的影子,完完整整保存在树根之上的无垠天空。我们的砍伐声再一次触动天空对一棵参天大树的无限念记。从地面,到高远云层,整个天空满满当当地浮现出一棵树,天空在用我们不清楚的方式念记天空下消失的每一样事物。

大地也有记忆。大地一直在深埋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一直像一种动物一样在大地上挖掘。我们挖出最多的是埋在土里的死人,他们剩下骷髅、几根骨头,那是我们自己的树根。我们一挖出来就赶紧好好地埋进土里。我们害怕看见它。

树根拉回家后扔在了房后头。原以为弄了个大东西回来,喜滋滋的。结果什么用处都没有。烧火劈不开。放在院子又占地方,就扔在房后头。

搬家那天其他东西都装上车,父亲端详着大树根,过去蹬了一脚,没动弹。

唉,扔掉算了,车装不下了。父亲嘟嚷着。

其实我们早就把它扔掉了。

谁要这个树根,谁要了拿去。父亲喊叫了一句。周围没人应。

谁要这个树根,父亲又喊叫了一句,周围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全笑起来。我们愣了一下,也全笑起来。

还想补充一些。挖那个大树根耗掉了我们兄弟三个不少力气。如果我们以后没干成别的什么大事,那是因为我们在一棵大树根上耗掉了太多力气。

砍断那三个檩子般粗的主根要费多大劲,就不说了。最艰难的是把树根从坑里弄出来装到车上。活是这样完成的:把车卸了,一根绳绑在树根上,让牛在上面拉,我们在坑里推,滚动一点,拿木块垫住,缓一阵,再往上滚一点,再堰住缓口气。直折腾到人牛都没有力气了才把树根请出坑。往车上装稍省劲些,车头扬起来,车尾着地,把树根往车上滚,上去一点,把车头压下来,树根就到车上了。

树根一装上去车就嘎巴巴响,一块车箱板压断了。好在车轱辘没压扁。

再补充几句,树根挖走后地上留下一个大深坑。走出很远了我还回头看见那个大深坑。以后很多年我经常想起那个大深坑。

至于那个大树根,已经不见了。我问冯三谁拿走了。冯三说不知道。问房后面的陈三元,说好像早些年还在哩。后来就不见了。我在村里转了一圈,留心在人家院子扫了几眼,也没看见。

后来在邻近几个村子也找了,仍旧没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