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死了(第2/3页)

窄头一家在陈林宽被墙压死那年的秋天,离开黄沙梁回内地老家去了。窄头是在黄沙梁生的,他不知道内地老家是啥样子。他不想走,母亲非要回去。那年他母亲三十五岁,领着七个儿女,从沙沟沿下来,窄头老大,背着一大包东西,最小的弟弟被母亲抱着,其他几个也都抱着大小包裹。窄头的小妹还抱着一个小木凳,走路一摆一摆的,好像走不稳。村里有很多人出来站在门口看他们,大家都知道他们一家要回老家了。有的给送一点东西,有的上来说几句好话,窄头的母亲一路哭着走出黄沙梁。抱在怀里的小弟弟也哭叫着,抱着木凳的小妹也哭着。

窄头没哭,他成了这个家里的大人,那年他十五岁。我也十五岁。窄头经过我们家门时,我站在墙边看他们。窄头没看我,他看着我家墙边的那棵柳树,从根上一直看到树梢,不知啥意思。

几年后我在砍那棵柳树时突然想起窄头,我学着他的样子从树根一直看到树梢。父亲和大哥在旁边伐别的树。我说这棵我砍。我仰着头,目光在树梢顶上停留了好一阵。

我再仰起头时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天空空的。砍倒的柳树横在马路上,树梢几乎打到路对面韩三家的墙上。

王占本打算等这几棵榆树长大些,能当椽子了,再盖两间新房子,这么多年他积攒下的椽子和檩条,加起来已有几十根,全藏在屋旁的羊圈里,用草掩盖着。他早就想动土盖房了,可是村里那些有钱人家都没盖房子,他也只能凑合着。

“等他们都搬走了,我就盖一大院房子。”

王占跟冯三一样,注定要在黄沙梁久住下去。他在外面没有亲戚。别人都想着有朝一日搬走。他们把钱存在百公里外的沙湾县城,农闲季节跑出去,四处托朋友,找亲戚,希望能把家搬到县城或郊区。

每年冬天,都有一些外出回来的人,宣称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就在城边上,几步路就走到了城里。说他们的亲戚或朋友已经帮他们联系好了。那地方要他们,给落户口。等明年庄稼收掉他们就搬过去。

第二年冬天,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人羡慕:他们的朋友或亲戚又帮他们联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就在县城里。房子都说好了,门前面是光溜溜的大马路。他们不种地了,明年秋收一完,就进城开饭馆子去。

有几户人家果真搬走了,我们家、张建国家、李守业家、冯志军家先后都搬进了沙湾县城。

更多的人家还在一年年地许着愿。

王占从没想过要搬出黄沙梁,他想不出离开黄沙梁还能到哪去。他若有个出息儿子,外面跑一跑,认识几个人,或许有一天能把家搬走。可是他的几个儿子跟他一样不活泛,一年四季死守在村子里。

王占对这几棵榆树的指望甚至超过了对他的儿子。儿子命定了还跟他一样,只会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树最终会长成啥材料他无法预料。一棵树长到能当椽子用时还直条条的,从根到梢,没一处弯曲。你觉得砍了可惜,让它再长几年,长成檩子,当梁作柱。可是它最终长歪了,或树心长空了,成了一截废木。

王占家的房后面就扔着一根粗大的歪木头,不知谁砍倒的,在地上躺了多年。其间有一个人拿斧子过去,想劈了烧火,砍了几斧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斧印。另一个人扛锯子走过去,他做桌子缺一根腿,量了半天,三弯吊一直,在木头上划条线,开始下锯。锯了半尺深,碰到一个树节上。木头节,硬过铁。这是躲不过去的一个节。他叹了口气,收锯回去了。

之后还有许多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走近那根木头又都失望地离开。王占从没打过那根木头的主意,尽管它就躺在他家房后面的空地上。看到它的第一眼他便断定那是根没用的木头。

许多人来来回回打量过多少次,还不死心,觉得这么大一根木头,总会有点用,端详来端详去,还是没用。

王占是在一个下午,抱着那根木头死掉的。最先看见的人还以为他在抱着木头干事情呢。木头上有几个窟窿,王占正好爬在一个树窟窿上,两腿叉着,一个木叉顶撞在额头上。血汩汩往外流。

埋掉王占的那天中午,他的三个儿了抡着三把斧头对着那根木头一顿乱砍,只劈下几小块来。最后浇了一桶柴油,点着烧了。木头烧了三四天,才烧干净。人们都说王占是让木头绊死的,他的儿子只能找木头报仇。其实我想,他刚好走到木头跟前,人没气了。木头成了一个借口。

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东西都在找一个借口,等一个借口,一个让所有一切全部结束的大借口。

我在它们中间默默无声地等待过。十年、二十年。我站起来走了。那些房子和树还在等。那些人还在没明没暗地等。那只打完鸣嗓子叫哑的鸡还在等。挂在屋檐下的那只柳条筐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