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苞谷的贼(第2/3页)

我又急又害怕,再跑下去,我就要被偷苞谷的贼追赶着跑进苞谷地,跑过那个沙沟,一直跑到闸板口村了。

就在这时月亮钻进云里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像暗了下去。我一扭身,躲到路旁一垛柴禾后面。

这垛柴禾全是红柳,枝条不规则地乱扎着。我不小心碰到一根,弄出一阵干炸炸的响声,我想偷苞谷的贼一定听见了。

我猫着腰,屏住气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偷苞谷的贼从柴垛旁过去。他过去的时候,好像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股目光落到身上,像浇了盆凉水一样,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想他会转到柴垛后面找我,却没有。他几乎没停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钻进那片苞谷地里不见了。

我直起身,村子里突然一片亮光。好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到处是开门声、说话声。

“出啥事了?刚才谁在喊?”

“好像是个孩子。”

我听见许多人走到路上,相互询问,突然又害怕起来,不敢过去跟他们说话。我蹲在柴垛后面,一直等他们回到屋子,灯一家一家灭尽。

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在家里躲得没趣,想出去找个人把这件事说清楚。村子里不停地刮着风,人都像被风吹乱的影子,这儿那儿,破破碎碎的。不知怎么了,那年秋天,我记住的人都薄薄的像一张纸,风一刮就动起来。我在村里转悠了半天,也没人理我。人们都忙着什么事,往东走的、朝西去的、照北跑的,碰到一起又分开,越离越远,回来又出去,没有一点秩序,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像一场没做好的梦,乱乱的。

一天早晨,我看见杜锁娃的父亲牵着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过来。我想他肯定会问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谷的贼的。

杜锁娃的父亲一手扛锨,一手拉着牛缰绳,走到跟前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等他问那件事,他已经牵牛走过去,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见他过去了,紧走两步追上去。

“那个贼跑掉了。”我说。

他扭过头看着我。

“偷苞谷的贼。”我又大声说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吆喝了一声牛。接着我听他嘟囔说:“苞谷早收掉了。哪还有苞谷。”

我一下愣在那里。

许多年,许多事情或许都没有发生,但被我经历了。我很小的时候,人们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从我八岁到三十五岁的二十七年里,被你们打断腿的一个人,一直在梦中追我,我跑不过他。一个梦中我逃脱了,远远地甩掉了他。另一个梦中他又追了上来。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另一条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想我再不会怕他了。下次梦中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双手叉腰站着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断的,我为啥要吓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没长到跟那个断腿男人一样壮实。在一场一场的梦中,我依旧被他追着跑。一开始是在村里那些幽黑的巷子里奔跑,除了身后一瘸一拐的断腿人,再碰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点灯光。我在恐惧和绝望中跑过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后来就到了荒野上,我漫无边际地奔逃,断腿人像一截摇晃的木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再后来,梦境移到了一个小镇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从街道一头往另一头跑。我不熟悉两旁的高房子,不敢躲进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都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后面去。我试着躲在一堵破墙后面,钻进一间没人的空房子,都被断腿人找见了。他不抬头,却总能看见我跑到了哪里。在我的下意识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却一直再没找到。

这样的梦一直延续到我进入乌鲁木齐,以后再没梦见那个偷苞谷的贼。

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了。我远离了那片地方。他瘸着腿,一定跑不到这么远的城市。即使跑来了,也难以找到我。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尽管依旧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却长到了跟他一样大的年纪,而且一年年地超过了他(在我的梦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年龄,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岁的样子)。

多少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条腿突然疼痛起来,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体不认它了,狠劲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体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要出点事。我跑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早该把腿跑坏一条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坏了会是这种滋味,它牵动了全身,我有点站不稳,转头望望,街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多少年来我天天见的一街人,却一个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