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第2/3页)

更多时候,一群人说好到村外的旧庄子或更远的河湾去玩。总有一个走在前头的。窄窄的路上人排成一长溜子。人在朝远处走的过程中逐渐少了。一会儿一个人往路旁草丛里一蹲,不见了。一会儿另一个往旁边渠沟里一爬,没有了。等走在最前面的人觉察出身后没动静时,他已走得足够远,或已经走到了河湾深处。回过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天突然加倍地黑下来。

夜里说的话都可以不算数。

玩过多少年、多少代之后,捉迷藏成了一种无法失传的黑暗游戏,它把本该由许多人承受的一个瞬间的黑全部地留在玩过它的每一个人心里。

从那个墙洞钻出来我再没摸见墙和房子。天好像又黑了一层。记得自己掉进一个坑(或渠)里,爬上来时地平坦了些,我以为走到路上了,朝地上摸,摸见一只脚印,两寸多深。顺脚尖方向摸去,又摸到一只。又一只。在白天我很少看见这样清晰的一行脚印,除非在冬天,雪刚停,先出门的人会踩出单独的一行脚印。平常人和牲畜的脚印混在一起,不是人的脚踩进牛蹄窝里,便是羊蹄子踏入人脚坑中。不知道留下这行脚印的人正走向哪里,我不敢跟着他走。他是一个人。走到剩下一行脚印时,肯定远离了很多事情。我站起身黑黑地瞎走了一阵,觉得腿被草绊住,俯身摸见一棵干草,手被刺了一下,是一棵铃铛刺,这才清醒过来,我已经到村外了。

许多年后我回想这个迷路的夜晚时,想起黑暗中的那些杂草和铃铛刺,它们张开手臂留住了我。没有它们我便昏天黑地地走下去了,在荒野中叫狼吃掉,或者走进另一个村庄,再回不来。

早几年村里丢过两个孩子。都是夜里丢掉的。有人说叫狼吃了。可是找遍荒野都没找到一根骨头。肯定被别的村庄的人偷走了。荒野西边的沙漠里有一两个小村子。听说那里的水有毒,女人喝了生不出孩子,只有让男人上别处偷。背个麻袋,天黑时混进村子,盯住一个玩耍的孩子,趁别人不注意,一把抓住塞进麻袋里背走。他们早准备好了名字,一到家便鞭抽着孩子叫娘认爹,哭喊也没用。那个村子比黄沙梁更荒远,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出来。连炊烟都飘不出来。不管你八岁还是十岁。他们会让你从一岁开始,给你喂奶,抱在怀里亲。反复喊他们给你起的名字。重新让你学走路。你以前走路先出右脚,他们就让你先迈左脚。让你满口的牙换掉重长。头发剃光重长。指甲剪秃重长。直到你完完全全长成他们庄子里的人。把以前的生活遗忘干净。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又摸到一户人家的房子。又不像是房子,一堵很长很长的墙,很久没走到头。这是什么地方?村里从来没有这么长的一堵墙。或许我绕着一院房子走了好多圈。我在黑暗中觉察不出墙的拐角处,那些墙角全是圆的,白天猪在墙角上蹭痒,羊在墙角上蹭痒,牛和马在墙角上蹭痒,几乎把村里所有的墙角都蹭圆了。

还摸到一个小窗户,关着的,手伸过去感到窗框木缝中丝丝缕缕的热气。这是谁家的小窗户呢?扒着窗台站了好一阵,想听见里面人说一句梦话。没有。

许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我睡不着,听见一条狗围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转。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仿佛我们丢失多年的一条狗在夜里回来了,它找不到门,找不到窗户,只有不停地转。我想起来去看看,却动不了身,胸脯被什么东西压住,也叫不出声。我想起那户无梦人家静悄悄的睡眠,那个夜晚,他们或许一样没有睡着,一家人眼睁睁地躺在炕上,听一个人围着他们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约摸后半夜,我快要睡着了,被撞了一下,是一个粗木桩。之前我还摸到一条狗身上,狗竟没叫。天黑得连狗都没有了知觉。

木桩上绑一根麻绳,细细的,顺着绳摸去,是一颗牛头,牛一动不动,鼻孔里的气沉缓又均匀。顺着绳摸回来,摸到木桩上的树疙瘩,脚踩上去往上摸,有一个斜杈,滑溜溜的,杈的根部一道斜斧印,已经磨蹭得不刺手——这是韩三家的拴牛桩。一下我全清楚了,仿佛心中的灯哗的全亮了——我和韩三经常在拴牛桩上玩,我最喜欢吊在那个横杈上晃动着身子,有时攀着木桩爬上去,有时站在卧躺的牛背上,一纵身抱住木头。横杈直指的方向,过一条马路,就是我们家院子。

我走着走着突然啥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地想着前面的路,突然消失的那些人和事物,着急地喊他们的名字,手胡乱摸索着。两手漆黑。

我知道迟早我会走进那片彻底的黑暗里。它是我一个人的漫漫长夜,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我不会在那样的黑暗中,再迎来光明。太阳永远地照耀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