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梦(第2/2页)

或装得很亲热,抱起人家的孩子亲亲,闻闻嘴里有没有鸡肉味。

丢一只鸡对一户人家来说,就像风刮走树上的一片叶子,根本算不上一件事。你要因一只鸡的事扰乱了村子,问东家骂西家,日后你万一丢一头牛,肯定会扰得世界都不得安宁。它是件太小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一个人心里。

我记得最深的是一只黑母鸡。全身纯黑纯黑,我们叫它黑夜。它真是一个黑夜的话,你千万别指望在那个夜里看见一丝星光,更别期盼会熬到最后看到天边的一线曙色。那是一种彻底的黑,让人绝望。

黑夜有一次失踪了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它丢了。村里没有谁家有这么纯黑的鸡,有的毛是黑色的,冠却是红的,腿却是白的。有的肚皮下、脖圈里会夹杂些白绒红羽。听大人们说这种黑鸡吃了大补,还能治病。大哥就让我出去转一圈,看看村里那几个一年到头黄皮刮瘦的病秧子,有没有哪个突然壮实起来。如果有,肯定是偷吃了我们的黑鸡。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们忙着地里的事,早出晚归,都快忘了丢鸡的事了。一个早晨,黑夜突然领了一群小鸡,咯咯地唱叫着从柴垛底下出来,径直走到院子里。那些小鸡全黑黑的,像一个个小墨团,简直分不出嘴和爪子。

我们很少收到黑夜下的蛋。它的蛋壳上有黑斑。那时我们家有将近三十只母鸡,每天收十几个蛋。大白鸡的蛋又白又大。芦花鸡的蛋发黄。灰团的蛋又小而圆,像乒乓球一样。蛋一收回来,我们就能知道哪只鸡下了哪只没下。

一连十几天没有黑夜的蛋。还以为它下蛋不行。是不是公鸡嫌它黑,不给它采蛋。有时早晨摸黑夜的屁股,有蛋。下午就不知下哪去了。母亲让我盯着黑夜,看它是不是吃我们家的食给别人家窝里下蛋。大半天我都跟在它屁股后面。黑夜从不出院子,也不往别的鸡堆里钻。它有些孤僻,喜欢在树根下刨虫子吃,有时到墙根晒会太阳。我稍不留意,它便不见了。像黑夜一样消失了,剩下一个大白天。

后来我们找到了黑夜筑在柴垛底下的窝,有两米多深。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只有小小的一个缝曲折地通到柴垛最里面。我抽掉几根柴禾,让小弟钻进去。有一大堆蛋。小弟在里面喊。

母亲让我们把蛋放了进去,出口伪装成以前的样子。因为这些蛋里已经有红血丝。只有让黑夜再孵一窝黑鸡仔了。

黑夜几乎把她的每个蛋都怜惜地藏起来,孵成了墨黑墨黑的小鸡。母亲不喜欢黑鸡,稍长大些就把它们卖掉了。因为黑鸡能卖到好价,另一方面,我想是母亲不喜欢私自藏蛋坐窝的鸡。家里每年孵几窝小鸡都是母亲作主。到了那个月份,大多数母鸡会抢着坐窝,一天到晚爬在窝里不下来。抢不到鸡窝的便在草垛房顶上围个窝,死死抱住自己的几个蛋,见人走近便叼,有时会飞扑过来啄人的眼睛。鸡一坐窝便不再下蛋。这个时候,母亲就让我们去捉那些坐窝的鸡,用凉水激鸡头。母亲说鸡坐窝是因为没睡醒,母鸡每年这时候要做一个长梦,它梦见些什么人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怎样把它弄醒。鸡头往凉水盆里按几次,鸡就马上激醒了,甩几下头,瞪大眼睛,和人惊醒时一模一样。

母鸡坐窝的前一个月,母亲便着手选种蛋。选哪个鸡的蛋不选哪个鸡的蛋也都是母亲作主。母亲喜欢的大白鸡、芦花鸡、黄毛以及黑尾巴的蛋,总是选的最多。母亲不喜欢的黄团、灰毛那些鸡的蛋,她也每只选一两个,到时孵出几个她仍然不喜欢的灰毛黄团来。

哪只鸡都希望自己的蛋能孵成小鸡,而不是被人吃掉。鸡和人一样的,母亲说,即使最难看的灰尾巴,也希望自己的难看尾巴一代一代传下去。

母亲那时已生养了我们七个儿女。母亲要是生蛋,一定生了几大筐了。那些蛋中也只有个别的几个孵成了我们。我们不知道其他更多的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们到哪去了,也许他们从另一个出口走了,我们没等到。

你出生那天你大哥一直站在地窝子门外等。母亲说,你大哥早就嚷着要个弟弟,他一个人太孤单。老大都这样,他先来了,你们都还没到,他就得等。

你大哥和你之间还有一个,也是男孩,没留住。母亲说。

三弟出生时我和大哥一高一矮站在门外等,从晌午吃过饭,一直等到天快黑时,三弟出生了。

在老黄梁的地窝子里我们又等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其他两个弟妹是在黄沙梁出生的。最后一个弟弟出生时,我们已经兄弟姐妹六个,一挨排站在院子里,等了大半天,听见屋子里传来婴儿哭声,我们全涌进去看。又是个男娃。母亲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再没有了。我们全望着母亲,觉得母亲把什么隐藏了。应该还有。还没有来够。我一直认为我会有许多许多的弟弟妹妹,我都看见他们排着长队从很远处一个接一个地走来,我们站在院子里等。我们栽好多树等他们,养好多家畜等他们,种好多地等他们(每年我们都想着再多种点地,多收些粮食,说不定又要添一口人)。可是母亲说,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