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叫(第2/2页)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在叫什么。

那年秋天,鸟在天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待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啥聚会。这个人站在一个土疙瘩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静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一会儿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地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鸟语人声。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走了。

可能是只来迟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千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下的,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都拥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举着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却没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怕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正在这时,“咔嚓”一声,老榆树的一个横枝被压断,几百只乌鸦齐齐摔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乌鸦,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鸦围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老榆树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没再长出叶子。

“你听见那天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鸟,一共叫了八声。”

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我问过住在村南头的王成礼和孟二。还问了韩三。第七声鸟叫就是从韩三家房顶上传来的,他应该能听见。如果黄沙梁真的没人听见,那只鸟就是叫给我一个人听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许多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四十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我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贯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们弄脏他的房子,我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人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