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第3/8页)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你回来晚了,狗老死在窝里,它没见过你的狗子狗孙们把守着院子。它们没有主人,纯粹是一群野狗,把你的家当狗窝,不让你进去。

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了一幢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一房子空气,有腿的家具不会等你,有轱辘的木车不会等你,你锁住一扇门,到处都是路,一切都会走掉。门上的红油漆沿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凹凹的腐朽之路,泥墙沿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发黄的作废之路……无穷无尽的走啊。

我在荒草没腰的野地偶一抬头,看见我们家的烟囱青烟直冒,我马上想到是你回来了,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了,我快过惯没有你的日子。

我扔下镰刀往回跑。

一个在野外劳动的人,看见自己家的炊烟连天接地的袅袅上升,那种子孙连绵的感觉会油然而生。炊烟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扎向天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炊烟一袅袅,一个家便活了。一个村庄顿时有了生机。

没有一朵云,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我们家那股炊烟高高大大地挡住太阳,我在它的阴影中奔跑,家越来越近。

我推开院门,一个陌生男人正往锅头里塞柴火,我一下愣住了,才一会工夫,家就被别人占了。我操了根木棍,朝那个男人蹲着的背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他慢腾腾地转过身。

你找谁?他问。

你找谁?我问。

我不找谁。他说着又往锅头里塞了根柴火,我看见半锅水已经开了,噗噗地冒着热气。

这个男人去另一个村庄,路过院门口时,一脚踩翻土坯,看见我留给你的钥匙。他小心翼翼捡起来,擦净上面的锈和尘土,顺手装进口袋。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我一共留给你五把钥匙,能打开五扇门。我们家能锁住的地方我都上了锁。

他捡出一把粗短的黄铜钥匙,对准锁孔塞了几下,没塞进去。又捡出另一把细长的,没费劲就塞了进去,捅到底了,还露半截在外面,他故意扭了几下又拔出来。捅进第三把钥匙时,锁打开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挨个地打开每一间房子。

他先走进一间宽大低矮的卧房,看见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几十米长的一张大土炕,他有点吃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土炕。他想,这家男人肯定雄壮无比呢,他修了如此阔大的一个炕,一定想生养几十个儿女。有这种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粗壮阳物,又娶到一房样样能行的好媳妇,有了这些天赐的好条件,他就会像种瓜点豆一般,从大土炕的那头开始,隔一尺种一个儿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个女儿。这是长达几十年的辛勤劳作,要保质保量地种下去又不种出歪瓜裂枣也不容易。再能行的男人赶种到大土炕的另一头也会老得啥也干不动,腰也弯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没力气下炕。而从这个大土炕上齐唰唰站起来的一群儿女,在一个早晨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挡住从窗外照进来的那束阳光。

他想,这家男人在年轻力盛时一定很自负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时间,才修了这样巨大的一个土炕,他对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后的今天,显然,他连半个儿子也没种出来,大土炕上一片荒芜,长着些弱小的没咋见阳光的杂草。只有靠东头的炕角上,铺着张发黄的苇席和半条烂毡,一床陈旧的大花棉被胡乱地堆在上面。

是什么东西阻止或破灭了这家男人的雄伟梦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头在布满裂缝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划出道清晰的印子,尘土足有铜钱厚。他是个流浪人,可能从没安心在一个地方长年累月地体验过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来看着一棵树从小往大地长。守着一个院子,从新住到旧。思念着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昏沉。他没这种经历,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尘才能在桌面上积到铜钱这么厚。

他转过身,穿过满是杂乱农具的库房,墙上挂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样的农具。有些他从没有见过,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干什么活用的。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它们细小或宏大地摆在我的一生里,我为这些不同种类的活制造了不同式样的专用农具,我不像父亲,靠一把简单的铁锨就能对付一辈子。有些活通过我的劳动永远不见了,或者变成另一种活等候在岁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东西成为后人的挖掘物时,那种劳动又回来或重新开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干草,多少年后肯定有人赶一辆车拉回村里。这些深远的东西一个过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会惊叹:这家男人长着怎样有力的一双手啊。他为自己准备了如此多而复杂的一库房农具,他到底想干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业,这些农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