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传国(第6/7页)

他小心地将她放在浴池里,低喃出最后的句子,身下一震,了结今日的晚课。

“执龟玉,举前曳踵,蹜蹜如也……”

”你就是我的玉。”

*

罗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掀开帐帘,旷野上是无垠的白,士兵们在千千万万的帐子前穿梭。头戴银盔的将军在冰河那头望着她,眉眼熟悉而陌生,身旁的女子身披大氅,卷曲的棕发从锥帽里披下,启唇唱一曲安眠调。

她很多年没有再听到这种语言,抬起头,边关的落日巍巍地压在白桦树顶,孤雁如箭矢飞过天际。

而后地动山摇,山川变成了屋脊,帐篷变成了立柱,有人牵着她的手走进漆黑的房间。屋内站着许多人,幽幽的油灯前放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木,她想起来了,自己没有父亲了。

她记得牵着她的人是祖母,她的母亲还在世,在她的身边。她还不懂死亡的含义,不懂他们的悲伤,直到新年的烟火在宫墙之上高高燃放,照亮从侧门运出的薄棺,她才在宫女们的嬉笑中放声大哭。

有一年宫中的梨花早早谢了,医师的手上却沾染花香,拈着她的锥帽带她走下玉阶,伞缘的细雨滴在她的鼻尖。她回头想看看在宫门前招手的阿公,却什么也看不到。

台阶太高,她渺小如砂砾。

她悠悠转醒,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王放收回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指,话语带着沙哑的余韵:“我在这里,不要怕。”

他对她曾这么说过许多次,她还是会在他面前哭,在他枕边哭,做了梦也哭,娇气得要了他的命。他毫无办法,只能一遍遍复述,让她相信他真的一直在她身边。

罗敷被他舒适地拥着,突然来了一句:“你明天就不在了。”

他的心无端塌了一块,将她抱紧了些,“不回去了罢,在这陪我。”

说的倒容易。她一定要拿到方琼和她自己的药引,就算是空**来风,也要去了才知道。论私心,她也想在婚前见见祖母,祭拜明心宫里的父母牌位,应该是最后一面了,能见到便是福气。

罗敷纵然倦极,也不想睡过去,“睡不着,你同我说说话。”

他应了一声,“不累么。”

她已经自顾自地说开,好像要把所有事情都讲给他听,几乎讲完了这辈子的话。

“……刚才梦到爹爹,其实记不清他的样貌了,印象里总是戴着盔甲。有次我生病,他就把我放在膝上,一边写字一边喂药——只模糊记得这个情景。可能是因为军营里很无聊,平常见不到人……”她解释道,“我没告诉过你,两岁半之前一直待在军营,爹爹很少让我们进城,他那些部下肯定不满意。”

“现在想来他是害怕让我和妈妈受欺负,她是西凉人,长得和中原人不一样,要是带着我走在外面,会被指指点点的。我那时先会说西凉话,再会官话,不过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王放理顺她海草般蜿蜒的发丝,“泰山大人的名望早有耳闻,十几年前突厥人横扫草原,意欲南下,全靠郡王带领五万骑兵守住边关。陆将军当时还仿了沙盘教我,说他若未早逝,匈奴的北境边防不至于一落千丈,向突厥人俯首。”

他比她了解的还多,甚为不公。罗敷忽略掉,继续说:“他回京之后太上皇就晏驾了,也许是料到宇文氏要对他出手。爹爹是祖母的第一个儿子,只封了郡王,以前军中的副将叫我郡主,都有违逆之嫌。但他确实应该是个亲王,只是大家都忘了,他自己也从不在意。海陵苏氏人丁不兴,那一辈的皇族只有他和叔父,论起来叔叔对我不错,心存歉疚,没有为难过我们母女,也很孝顺,只是娶了个厉害的皇后。”

她翻了个身面朝他,语气复杂,“以前听着那些传闻,总感觉苏家要绝后了,连苏桓都是先帝从安定郡王家里过继来的。先帝不喜欢受宇文氏掣肘,于是认了祖母带来的旁支子弟,皇后气的闹上朝堂,可她就是生不出儿子。”

王放吻了吻她额头,“我家里三代单传,全靠皇后了。”他怕她想到别的地方去,补充道:“皇后调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她心底一暖,散了架的筋骨往他怀里堆,“那你想要几个,孩子生多了就不心疼了。”

他却沉默下来,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

“无论几个,我都会心疼他们,教他们道理,养他们长大,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手足之情,便是父母不在,也能安顿好自己,不至于让天下人看了我家的笑话。”

她添油加醋:“就像你和方公子一样?民间有传你们断袖。”

他卷了被子压过来,威胁道:“我要是断袖,能让你差点死在床上么……”

她飞一般捂住他的嘴,脸颊烫的像手炉,“你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