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子(第2/3页)

月落星起,马儿的速度其实不快。土路周遭树木林立,宛如模模糊糊的矮墙,不紧不慢地向后移动。

罗敷不由得心生感慨。顿了顿,提出了自己原本的那句疑问:“那,我走了之后……白水营会如何?”

十九郎嬉笑消失,回头看了看。稀疏的灯火已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白水营……可能也没多少时日了吧。”

罗敷大惊:“……什么?”

抓稳了缰绳,差点从马背上滑下去。

方才他说的那句“一潭死水”,她还以为是个充满诗意的隐喻呢。

十九郎纵马缓行,有些落寞地微微笑,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说道:“实话对你说了吧。阿父失踪这么久,其实营里早就……人心四散,各奔东西大约是早晚的事。加上最近,我们有些……嗯,小小的危机。倘若阿父再无音讯,情况……可能不会太妙。”

跟这位冒牌夫人相识不过一日,尽管她样貌明媚可亲,但他还是不打算说太多。一番话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听得罗敷心头泛毛,如同被碎布边儿拂来拂去。

她不由得问:“什么危机?情况会如何不妙?”

刚问完就后悔了。白水营坑她不浅,怎的眼下反倒开始关心起来了?何况她一介外人,何必窥探陌生人的秘事。

十九郎果然没答,自嘲笑笑,意思是不用操心。

罗敷点点头,声音忽然有点颤:“那……那你还……帮助我……逃……”

十九郎答得不假思索:“我做不了齐太史,起码不能做赵高吧。”

一句话说完,身边马背上的女郎一脸茫然,宛如听闻牛叫蛙鸣。

十九郎一怔,这才意识到是在对牛弹琴,忍不住偷笑一声。

耐心给她上课:“齐太史是古代洛阳的史官,是敢说真话的刚直典范。他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朝堂丑闻,以致被权臣杀害。一个史官被杀了,他的继任们排队顶替,坚持秉笔直言,被杀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权臣再不敢动手。而赵高是前朝宦官,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乃至弑君乱国——阿姊,你说这两种人,孰优孰劣?”

罗敷未曾读书,心思却灵,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然是前者高尚,后者卑鄙。但若论哪个更聪明,我还真说不准。”

十九郎微微惊讶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各人自有命。我们白水营的前程再艰难,也不能拿阿姊应有的平静日子来换。我既看出你底细,若是继续装聋作哑,如何是君子所为?”

这话她听懂了,喃喃道:“君子。”

这两个字从来离她很远。但不知怎的,想到十九郎口中那些洛阳的史官,竟平白有些鼻子发酸。身边的一人一骑,也平白变得高大伟岸了三分。

但她这点小小的感动只持续了片刻时光。十九郎话锋一转,嘻嘻一笑,又回复了油腔滑调:“况且关于阿父夫人的情报是我带回去的,我这样也算将功补过。不然等到以后,大家入戏已深,再让别人发现了差池,我依然得成一罐醢酱——多半还会剁得更细些。”

刚说什么白水营“情况不妙”,转眼又开始轻松谈笑。罗敷跟他认识没多久,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每当话题滑向沉重的时候,这人总是会故意插科打诨,将气氛强行拨转到嘻嘻哈哈。

是不是觉得跟她这个大字不识的“俗物”,没什么严肃交流的必要?

不然,怎的到现在,连姓名也没跟她通?

她如鲠在喉的,心思转三转。静谧的夜色笼盖四野,前路无光,家不知何处,突然便觉得无比孤单。

十九郎也没什么聊天的意愿了。抬头看天,云彩缝里辨认星辰,一言不发地带路。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田垄、树林和山坡,他从中开辟出通路来。

罗敷驭马渐渐有些经验了。一处匝道过后,她现学现卖,跟着十九郎拨转马头,过了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马蹄溅出寒水,湿了她的布鞋。

她忽然轻声开口:“这里离邯郸还有多远?要是跑起来,会不会更快些?”

在旷达的夜里,声音显得空灵而细弱。十九郎好一阵才听明白,立刻忍俊不禁。

“这么着急回去?阿姊的家里,是有担忧焦虑的父兄,还是有翘首等待的情郎?”

罗敷脸上一热,心头一串小小的火苗。这个竖子小儿,把无礼当个性,还胡说八道成瘾了?

但她没发作,反而故作关切,淡淡回一句:“是担心你外出太久,惹上嫌疑。”

十九郎没想到她如此体贴,居然有点脸红了,想是心中有愧。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快骑容易摔,阿姊还是安全为上。就算嫌我烦,也只多烦你两个时辰罢了,阿姊能忍吧?”

一句话透着狡狯,倒让罗敷不好意思起来。她哪有这么小肚鸡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