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正是傍晚时分,天际半昏半暗的,堆堆叠叠的云层里隐隐只余下几丝微光,屋内的烛火更明亮了些。

裴中钰看着面前曳曳烛光里轻语婉转,似水柔情的妻子。

她最近,总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的。

裴中钰顿了片刻,缓抬起眼睑,突想到了什么。

他伸过手,抱了抱她,下巴轻抵着瘦削的肩头,眼梢隐在她的长发里。

低下来的声音沉缓缓的,说道:“裴夫人,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不必这样的。”

宁莞靠在怀里,闻言间面上怔了怔,视线穿过半开的槅扇,落在安寂的庭院里,枝头合欢,含风映月,正是日夜交替间最好的安宁景色。

她出神了好一会儿,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阖了阖眼,紧紧攥着他的衣裳,指尖微微泛白。

良久,七叶甩着尾巴,从他二人身旁的长案上一跃而过,打翻了笔架,骤地一声响,她这才又睁开眼来,喉间微堵,语声涩涩,“你又何苦来迁就我。”

她虽算不上是什么顶顶聪慧的人,却也不难想,多年前从兰昉城一路走来,这般的日日夜夜里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她的几个月,与他而言却是朝升暮落,一岁又一岁的十几年。

人的一生,总共又才几多个日夜,多少个春秋?

早就……物是人非了。

这些日子,每有空闲,她便常想起初初醒来,被扔出去侯府时,茫然间见到的那一眼。

那是冷漠又沉黯的,寂然得发空。

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骤然惊心。

不该是这样的。

裴中钰,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天生的剑客,落拓江湖,舟行山水,风雨自悠然。

可现在,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生在南江枫林,去过西山白雪,走马天涯,潇洒自在的剑客了。

他带过兵,打过仗,吃过苦,受过累,曾不记得过往,没有依附,也曾沉默又孤独地囿于一方。

他走了一段好长又艰辛的路,一个人,没有她。

所谓物是人非,事过境迁了。

在南江的日子,对他来说,早已经走得好远了。

宁莞颤了颤肩,捱了许久,再忍不住哭了出来,语中哽咽,泣不成声,“你、你又何苦、何苦这般来迁就我。”

眼泪落进衣襟,打湿了衣裳,头一次见她这样,裴中钰有些无措。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拥着人,轻抚她的肩背,垂下眼帘,微皱了眉头。

抿着唇默然须臾,终是沉声道:“裴夫人,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

宁莞挣开,坐直了看着他,合手捧脸,怔怔道:“我的裴公子啊,你这样,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她亏欠良多,只会在愧疚的泥淖里更加难以挣脱。

裴中钰愣道:“可是你……”

她吻了吻他的唇,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你不在的时候,我自然惦记着过往,回念着曾经。”

“可如今你就在这里,我心念的自然是未来,想的自然是以后,哪里需要这样活在回忆里?”

裴中钰替她擦掉眼泪,双唇动了动,一时语塞。

宁莞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微哑,却又是轻而柔的,拂如春风,“我说的,你明白吗?”

裴中钰定然凝视,风穿透窗格,烛火摇曳,落在眼里几变光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脊背慢慢松缓下来,终于稍舒了舒眉,轻轻嗯了一声。

宁莞轻咬着唇,这才微抿了点笑意。

……

……

窗外是雪里红梅,灼灼似火,怀里的人却冷冷生寒的,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像一块覆了雪的冰。

他捂了捂她的脸,直到月至中天,手都发了僵,也终究没能暖过血色来。

裴中钰醒来,猛地坐直身,见房中漏刻,不过丑时。

宁莞睡意朦胧间抓住他的手,指尖微凉,她稍清醒了些,徐徐睁眼,看他扶着额低头不语,忙起身来,一边与他擦汗,一边柔声问道:“是魇着了?”

裴中钰喘了两口气,抬起头,支手捂住她的脸。

宁莞目含疑惑,他却俯下身来。

宁莞倒在软枕间,呼吸急促,根根白皙的手指穿过黑酽酽的长发,缓了一口气,口中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动作稍停,摇摇头,低声道:“没有的。”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

临近卯时,外面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混着泥土的芬芳,散去了多日的燥热。

待到天色大亮,芸枝来敲门,宁莞才将将从床上起来,慢慢套好中衣,这才推了推正四下张望着,要找地方躲藏的裴中钰。

他看过来,她才说道:“去开门呀。”

裴中钰指着自己,“我?”

宁莞弯眸笑了笑,细声道:“我腿酸,不想动的,你跟芸枝说,叫她让厨房送些水来沐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