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识见过人

一艘小艇静悄悄地在河道上滑行,驶进一座石桥底后停了下来,仿如从此在人间消失,桥上虽有人来来往往,却没人注意这在江陵城惯见的景象。

撑艇者正是侯亮生,他比约定的时间迟来了近半个时辰,真怕屠奉三以为他爽约,又或等得不耐烦走了。

“侯兄!”

侯亮生吓了一跳,左顾右盼,仍见不到屠奉三。

“我在这里!”

侯亮生感到艇子轻摆,往四周瞧去,一双有力的手正抓着船边,屠奉三很快地从河水中冒出来,由于他处于艇子和桥墩之间,即使有其他艇子驶过,只要屠奉三回到水里,便可以躲起来。

侯亮生想不到他有此一着,赞道:“屠兄真有办法。”

屠奉三大半截身子仍浸在河水里,冷冷道:“如有人见到侯兄如此把艇泊在桥底,会有什么联想呢?”

侯亮生道:“我不如此别人才会感到奇怪,每当我有疑难的时候,总爱一人独自划艇游河,桓玄也晓得我这个习惯。”

屠奉三道:“侯兄因何迟到?”

侯亮生现出哀痛的神色,颓然道:“因为今早桓府有事发生。唉!都是南郡公作的孽。我不能出来太久,屠兄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屠奉三心忖不知谁又给桓玄害了,不过桓玄正在前线和建康军开战,当不是他亲自下手。道:“侯兄真的打算背叛桓玄吗?”

侯亮生苦笑道:“屠兄不相信吗?”

屠奉三道:“侯兄投靠桓玄,求的不外是功名富贵、权力地位。目前在南方,桓玄是最有资格实现侯兄所求的人。而我屠奉三则落泊边荒,侯兄竟舍桓玄来就我?动辄还要死得很惨,且侯兄与桓玄又没有深仇大恨,本人真的不明白。”

侯亮生道:“屠兄有没有兴趣听我的看法和抱负,如屠兄听后仍认为我在骗你,可以依原定计划杀死我,只要给我一个痛快便成。”

屠奉三大讶道:“我肯来这里见你,正是想知道侯兄的想法,请侯兄赐教。”

侯亮生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芒,道:“自晋室南迁,当政的分别是王导、桓温和谢安,他们代表的是世族中的进步势力,力图改革令晋室失去半壁江山的腐朽政治,压制世族公卿的政治经济利益,阻止他们占山护泽、逼民为奴,残民以自肥的行为。”

屠奉三点头道:“侯兄很有见地,没有这三个人,南晋肯定没有眼前的局面,更遑论淝水之战的辉煌战果。”

侯亮生道:“亦正因淝水之战,把一切改变过来。从北方南迁过来的大多数士族,仍眷恋以前大晋的风光,把江东视作可以继续‘奢侈相高'的避难所,但因北方胡贼的威胁,才不得不容忍由王导开始,至谢安达至最高峰,镇之以静,把士庶团结在一起的政策。可是淝水之战的大胜,却使他们生出错觉,认为胡人再难成大事,劣根性又再显现出来。所以一向不满谢安限制他们利益的政策的世族公卿,便转而支持司马道子,排挤谢安和谢玄。这是政治派系的斗争,区别非常清楚,一边是主张改革的谢安派。王珣、王恭、殷仲堪、徐邈等都属这派的人,政见相同。另一边是以司马道子、王国宝、王愉、司马尚之为首,力图恢复旧晋风光的保守势力。”

屠奉三动容道:“侯兄对朝政有非常过人的真知灼见。”

侯亮生无奈的道:“我当初投靠桓家,是认为桓温的后人会继承桓温的抱负,扫走腐朽的司马氏皇朝,开创新局,继而北伐以复我中土。岂知却是看错了,桓冲虽有几分乃父之风,却没有担当天下的大志。桓玄聪明绝顶,可是比腐败的世族更不堪,只视天下为桓家私产。我大力怂恿他支持王恭作盟主,他竟向王恭讨女为妾,如此行为,怎不令我对他死心。”

屠奉三点头道:“既知桓玄非是可事之主,侯兄何不远遁他方,逃到桓玄势力不及处,不是胜过作我的内应,动辄招来杀身大祸吗?”

侯亮生目光闪闪的打量他,沉声道:“屠兄肯放过桓玄吗?”

屠奉三微笑道:“这还用问?”

侯亮生道:“屠兄又凭什么令桓玄败亡呢?”

屠奉三微一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

侯亮生道:“屠兄看好刘裕,对吗?”

屠奉三呼出一口气道:“侯兄比我想像的还高明,幸好桓玄不懂重用你。”

此时有艇子驶过,屠奉三早一步沉到艇底去。

当他再从水里冒出来,侯亮生道:“你看好刘裕,我却不看好桓玄,这样说,屠兄该明白我的心意哩!”

屠奉三道:“你为何不提司马道子?如刘牢之站在他那一方,桓玄今次肯定无功而回。”

侯亮生道:“我着眼的并不是一时的成败,而是民心所向。自淝水之战后,司马道子掌政,立即恢复了以前旧晋户调税法,王公在谢安时是要纳税的,庶民服役者可免税,而司马道子竟倒行逆施,世族公卿再不须纳税,庶民则既要服役又要纳税,且巧立名目,加重庶民的负担,逆民行事,弄得天怒人怨,火石天降,此末世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