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

实在痛得难以忍受,就连吗啡也不太有用。那是黛安在巴东的药房买的,价钱贵得离谱。而发烧更可怕。

发烧不是连续的,而是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涌来,一阵又一阵,热火和噪声像气泡一样,出其不意地在我脑袋里爆裂。发烧导致我的身体状况反复无常,变幻莫测。有一天晚上,我伸手去摸一个不存在的玻璃水杯,结果把床头灯撞碎了,吵醒了隔壁房间的一对情侣。

第二天早上,我的脑袋又暂时清醒过来。我不记得那件事,但我看到手指关节上有一摊凝固的血,而且,我听到黛安正在塞钱打发那个气冲冲的门房。

“我真的把灯撞破了?”我问她。

“恐怕是真的。”

她坐在床边的藤椅上。她叫客房服务送来了早餐,有炒蛋和柳橙汁。我猜,时间大概是早上了。薄纱般的窗帘外,天空一片蔚蓝。阳台的门开着,温煦而舒畅的风阵阵吹来,夹杂着海洋的气味。“很抱歉。”我说。

“那是因为你神志不清,所以,你最好忘了这件事。不过,你显然真的忘了。”她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安慰我,“而且,这恐怕还没结束。”

“多久了?”

“一星期了。”

“才一星期?”

“才一星期。”

我的折磨才过了还不到一半。

不过,发烧间歇的时候,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可以写东西。

那种药有许多副作用,书写狂是其中之一。黛安经历同样折磨的时候,曾经反复地写“我不是哥哥的守护神吗?”这个句子,连续写了好几百遍,写满了十四张大页纸,笔迹几乎一模一样。我自己书写狂发作时,至少写的内容还看得懂。我把自己的手稿叠在床头桌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利用发烧还没有再度侵袭之前的空隙,重读自己的手稿,修正自己的脑海中的记忆。

那一天,黛安不在旅馆里。她回来的时候,我问她跑到哪里去了。

她说:“找人打通关系。”她告诉我,她已经联络上一个搞运输的掮客。他是米南加保族的男人,名叫贾拉。他做进出口生意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好赚的钱是安排移民偷渡的佣金。她说,码头那边的人都认识贾拉。为了争取船位,她和别人竞价,对方是一大票以色列集体农场来的无政府主义狂热分子。这样说来,交易还没有敲定。不过,保守估计,她还是挺乐观的。

我说:“小心点,可能还有人在搜查我们。”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不过……”她耸耸肩,眼睛看着我手上的笔记本,“你又在写了?”

“写可以让我忘记疼痛。”

“你握得住笔吗?”

“感觉有点像是关节炎末期,但我还应付得了。”我心里想,至少目前为止还应付得了,“有个消遣,会让我觉得受点折磨还算值得。”

当然实际上并非只是消遣。书写狂也不光只是副作用。书写是一种让我把心里的恐惧表现出来的方法。

“你写得很好。”黛安说。

我吓了一跳,瞪着她看:“你看过了?”

“泰勒,是你叫我看的,你拜托我看的。”

“我神志不清了吗?”

“显然是……不过,你当时似乎还蛮清醒的。”

“我写的时候并没打算要给人家看。”而且,令我震惊的是,我居然忘了是自己拿给她看的。我可能还忘了多少事?

“既然如此,我就不会再看了。不过,你写的……”她抬起头,“我很意外,当年,你对我的感情是这么强烈。我好开心。”

“你不应该会觉得意外。”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真的很意外。可是,泰勒,那看起来不像真的,你写的那个女孩子感觉好冷淡,甚至有点冷酷。”

“我从来不觉得你冷酷。”

“我不放心的不是你对我的感觉,而是我对自己的感觉。”

我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我以为这样就表示有力气,能证明自己吃得了苦头了。其实这只不过证明止痛药暂时发挥功效了而已。我在发抖。发抖是第一个征兆,表示又快要发烧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我应该把这个写下来。那很重要。那是我10岁……”

“泰勒,泰勒,没有人10岁的时候就会爱上别人。”

“那是圣奥古斯丁死掉的时候。”

圣奥古斯丁是一条很活泼的纯种小猎鹬犬,黑白两色的毛。它是黛安的心肝宝贝。她都叫它“圣犬”。

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好可怕。”

不过,我可是说真的。爱德华·罗顿大概是一时冲动才会买了那只小狗,因为他想帮大房子的壁炉找点东西来当装饰品,就像那对古董柴架一样。但圣犬可不甘心当装饰品。圣犬不只是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还很好奇,又非常顽皮。时间一久,爱德华终于开始唾弃那只狗了。而卡萝根本没把那只狗当回事。杰森被小狗闹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疼它。只有12岁的黛安会整天黏着圣犬。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最美好的一面。整整六个月,除了坐校车上学之外,不管黛安去哪里,他们都是形影不离。夏天黄昏的时候,他们会在那片大草地上玩耍。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了黛安很特别的那一面。我第一次感觉到,就这么看着她就多么令人愉快。黛安追着圣犬跑,跑到没力气了,而圣犬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她缓过气来。她对小狗的那份关心是罗顿家其他人根本没想过要付出的。她感受得到小狗的喜怒哀乐,而小圣奥古斯丁也感受得到黛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