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墓(第3/3页)

刚毕业时,我揣着这张文凭四处面试,总是碰壁,甚至有的公司负责人见我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让我当场唱一首歌,我还以为是什么性格测试,虽然五音不全,但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唱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比较难听,中间还忘词了,他提醒了我两次,我勉强唱完,他听后点了点头,客气地将我送出门,从此再无联系。

毕业之后,我一直没有回家,在外面租房住,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基本弹尽粮绝。也是在这个时候,政府颁布一项政策,要建设动漫产业基地,投入资金,扶持行业发展,霎时间,新公司如雨后春笋,各方面人才紧缺,于是我在动漫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负责给动画片写脚本。老板姓张,我叫他张总,他摆摆手,说,叫老师就行,张老师。入职之后,我问他,张老师,我们要做一部什么题材的动画片。张老师说,按照我的设想,应该是有正派和反派,他们之间有不间断的斗争。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要一集讲一个故事,不需要有太强的连续性,每集都要解决一个问题。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还要体现出团队力量,一个主角,带着几个性格各异的配角,共同克服弱点,排除万难,通力合作,对抗敌人。我说,明白。张老师说,还要插上想象的翅膀,小孩儿嘛,就喜欢幻想故事。我说,明白,张老师,我们是要拍《西游记》吧。

公司的办公地点本来说是在二十一世纪大厦,但由于里面租金较贵,张老师只租了很小一间,用来注册。事实上,公司里的大部分员工,都在姚千地区的一套农家院里工作。姚千,全名姚千户屯镇,距离沈阳市区三十公里,往返有长途,农家院是张老师亲戚家的,门口有一条年迈的狼狗,没精打采,毫无攻击性,平时都不栓链子,张老师的亲戚每天负责照顾我们的起居,非常仔细,无微不至,按照张老师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方便我们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创作之中,抓准时间节点,争取一天出一集。张老师每周会来开一次会,查看进度,验收工作,晚上再喝一顿大酒,坐在炕上跟大家畅想未来,像一位返乡的亲戚,功成名就,为我们带来城市里最新的变迁。

我在姚千待了十几天,就有点坐不住,趁着午饭时间,总拉着同事出去转悠,这个地方比较野,人少风大,杂草疯长,空房无数,满地烧废的玉米秆,像微小的新冢,纸钱纷纷,全部渗在泥里。旁边还有一片荒废的别墅区,始建于二十年前,碎玻璃满地,绳索电线缠绕,白天房间里摆太阳能唱佛机,循环播放《大悲咒》,晚上四处有鬼叫,无论何时,走在路上都提心吊胆。

我在南屋工作,睡在北屋,卧室紧邻精密仪表厂,已经废置多年,厂区的围墙上还扎着玻璃片,看着相当锋利。开始几天,我睡到半夜总会醒来,恍惚间听到仪表厂里有枪响,而且不止一声,还有人在喊,在奔跑,像是在打仗,场面混乱,而某一瞬间,又全部安静下来,这些声音令我十分恐惧,难以入眠。第二天中午,阳光猛烈,饭后,我走到仪表厂门口,发现大门仍旧紧闭,锈迹斑斑,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透过门缝往里看,也只是一片无尽的杂草,绿意汹涌,与乱石和狭长的苍穹结合在一起,回忆昨夜的声音,宛如一幅幻景。

有一次,张老师喝多了酒,跟我们说,我们这个动画做完之后,肯定会大获成功,风靡全世界,到时候,我们要转型实体产业,在这边建一座大型魔幻乐园,比肩迪士尼,以西游记为主题,九九八十一难,门口就是一座火焰山,真烧,二十四小时点火,模仿奥运会,操你妈的;然后还能让你家孩子飞,迪士尼让他飞十米,我他妈让你家孩子飞上去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我操你妈的,你们说,有意思不。我们没人说话。

我在姚千待了将近两个月,写了三十集的内容,车轱辘话儿来回讲,每天脑袋里都是小动物干仗,濒临崩溃,但动画组那边,连一分钟还没做出来,举步维艰。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变得较为宽裕,正好在网上看见有人招募图书写手,稿费还可以,千字六十,但要得比较急,因为是要追一本畅销书,我发去邮件联系,按照给过来的资料,熬了一个星期,将初稿做完,对方看过后表示满意,打来电话,沟通细节修改,这我才知道是对方一位女编辑,名叫肖雯,在南方一个出版社的北京分社上班,之后她又发给我一部书稿,是要写袁世凯,这个人物我比较熟悉,从前看过不少资料,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见解,顺利完成之后,她把两部书稿的款项一并打来,又问我目前从事哪一行。我说,编剧行业吧。她说,好做吗。我说,不太好做。她说,那不如来北京,我们一起成立工作室,做好稿子卖给出版社,买断也行,签版税也行,我这边都有资源。我没有立即答应,挂掉电话之后,想了两天,之后准备拖着箱子离开这里,因为没签合同,也不想惊动其他同事,所以我是半夜走的,按照预计行程,我沿着丹霍线步行,在天亮时,正好能赶到汽车站,然后坐第一趟车回到市内,从而逃离姚千,稍晚一点也没关系,车有的是。当天半夜,我悄悄出门,走出一段距离后,便听见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响,这次也像是孤零零的鞭炮声,我索性坐在地上,面朝着仪表厂的方向,风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阔,我仿佛置身荒原,在等待着冲天的火光,但在远处,却往往只是一闪,便又迅速消逝,只剩下如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