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傅缙母亲被毒害之时, 他八岁。

不知为何, 他总模模糊糊有些不喜欢阿娘这个密友,大约是荀嬷嬷几次在他面前表露, 说这个姓楚太妩媚,不像是个好的。

但世家子的教养让他按捺下这个念头,规矩规矩的, 举止恭谦。

傅缙是亲眼看着母亲从健康到虚弱, 挣扎着嘶鸣而死的。

他也亲眼看着母亲一勺勺毒汤, 送进嘴里吞了入腹的。

八岁的傅缙,虽是个孩童,但他已懂了事,母亲病倒在床, 除了必要的习文习武时间, 他基本都待在母亲床前陪伴。

也是那个时候,楚姒频频进出。

楚姒新近寻来的青州名医,断错了症又用药过猛, 致使张氏旧疾复发。但密友一番好意,都帮着寻医多年,张氏不但不怪她, 反而安慰了她。

楚姒愧疚,每日必来探看, 帮忙递水递药不在话下。

一日傅缙练功回来,见楚姒捧了一碗药到母亲床前,笑说:“温着恰好呢, 快喝了罢,要过年了你赶紧好起来。”

张氏的病确实大见好转了,小男孩目露期盼,盼望母亲能尽快病愈。

张氏慈爱摸摸儿子的发顶,接过药碗,略吹了吹,一勺一勺,将那黑褐色的药汁都送进嘴里。

傅缙就偎依在母亲身畔,仰头看着。

数年之后,他才从死里逃生的荀嬷嬷嘴里得知,那一碗,正是穿肠毒药。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恨,母亲在自己眼前将毒药尽数服下,而他目不转睛,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毒死了。

那年傅缙不过十四,血气翻涌浑身颤抖,握着长剑的手当时就见了血。

他冲车马房牵出自己的马,握紧那柄长剑,打马疾奔回京要那贱婢偿命!

当时他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最后还是老侯爷打马追上,将他拦住。

他双目赤红,第一次怒吼祖父,是否要包庇那贱婢?是因为儿子幼孙吗?!

漫天大雪,少年握剑的手滴滴答答淌着血,一点点艳红落在厚厚的雪地上。

老侯爷怒斥,他苦心教导多年,不是为了让他送命去的!

这样回京,就算杀了楚姒复仇,傅缙也必定赔上自己的性命。

“你可记得祖母祖母?可记得阿茂?你如此作为,可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最后,傅缙是被老侯爷一掌劈晕,带了回去了。

“他足足病了半月,而后梦魇不断,形销骨立。”

病中烧得糊涂,后来梦魇,嘴里喊得是,阿娘,莫要喝,喝不得!

画面在八岁时一幕定格,眼睁睁看着母亲喝下毒汤,一次又一次,成为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后来病好了,他对祖父说,将来他要亲自手刃那贱婢,必不教亲者伤痛。

一夕间,所有少年青涩褪去,他长大了,过程之痛苦无人能体会。

张太夫人静静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祖父把他教得很好。”

但楚家这个坎他始终迈不过去,已经成为了一个魔障,他痛恨楚家的同时,也是在责怪自己,八岁时亲眼所见一幕始终深深篆刻在心头,走不出来。

张太夫人闭了闭目,看向楚玥:“你明白了吗?”

楚玥怔怔。

她明白的。

上辈子有一句话,原生家庭的带来的创伤,往往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她也见过很多实例,甚至她上辈子的一个闺蜜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种成长期创伤,杀伤力之大,非外人所能体会。

“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承渊能摆脱这个魔障,莫再苛责自己,这不是他的错。”

老太太苍老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的。

傅缙这是心魔,他自困不出之余,对楚姒和楚家的憎恨根深蒂固,远超常人。

怪他吗?

能怪这么一个伤痕累累的幼童吗?

……

楚玥不知是怎么回到禧和居的,怔怔坐着。

原来他并非事事迁怒不分青红皂白,她从前以为偏拗冥顽不灵,只不过仅仅针对楚家。

其情可悯,真怪不得他。

透过半敞的槛窗怔怔望出去,透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她抱紧自己的身体,露出一丝苦笑。

“少夫人,您怎么了?”

孙嬷嬷回屋取了一趟小瓷瓶,回来见主子仍这般怔忪坐着,目露担心,忙把槛窗掩了:“您说说,老奴或能分忧。”

楚玥回神,接过青花小瓷瓶,打开倒了一颗,就着温水送服了。

“我无事。”

将小瓷瓶捏在手里,她勉强笑笑。

她这样子,可不像无事,孙嬷嬷忧心,只也不待她多劝,忽门帘一挑,傅缙的声音:“宁儿?”

高大英俊的男子大步而来,楚玥握了握手里小瓷瓶,忙往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处一塞。

“夫君,你回来了?”

“嗯。”

楚玥妆台上瓶罐多得很,傅缙也没留意这个,他注意力都在她的脸上,“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