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从前，有过一段爱恋（第2/3页）

12月底，外面天寒地冻。上海特有的湿冷，钻进领口，沿着脊椎一节节爬下来。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张启明脸红了，害臊了，拿帽子遮脸。但关爱萍还是叫他：“张启明，我请你吃饭。”

“你还没谈，怎么知道没什么好谈的呢？”张启明笑了，“走了走了，出去了，别吵你妈妈睡觉。”

小区旁边的点心摊，两个人一人一碗小馄饨。碧绿的葱，舒张的紫菜，皮里面一点点红的肉，热气腾腾。

“有什么好谈的？”肖涵别扭。

“你妈跟我说的那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妈说，张启明啊，我一个女人都好好活着，你一个男人，有手有脚，就这样啊？你就这样晃一辈子啊？”

肖涵不看坐在身边的张启明，以防和张启明产生不必要的对话。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就坐了一会儿，张启明就开口了：“肖涵，你妈妈睡觉，我们出去谈谈好吧？”

肖涵看到张启明的眼睛红了，眼角湿润了，拿香烟屁股的手抖着，烟灰噼里啪啦往下掉。

关爱萍的呼吸很均匀，睡得很熟。

“我后来做生意哪里都睡过的，火车站，小旅馆，商店门口，都睡过的。每次我心里想，册那，这次大概真的不行了，我就想到你妈妈那碗小馄饨。”

张启明抽烟回来，看到关爱萍睡着，准备脱外衣给她盖，被肖涵拦住：“不用，盖我的！”

“那你，你跟我妈，就是为了……”肖涵吞吞吐吐，这难道是个报恩的故事么？

折腾了一晚，看着关爱萍一边输液一边睡了过去，肖涵才觉得浑身发麻。他没有想到16岁生日是这样度过的，好在关爱萍并没有大病，也好在，总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回答钱佳玥。

张启明摇手：“不是的不是的，你下去呀。后来我有钱来，发财来，我也想过的，好好给毛头找个妈妈，我真的认认真真谈过好几个。

劳累过度，营养不良，低血糖。医生做了结论。刷刷刷又开好了补液。

但奇怪伐？刚刚谈都蛮好，小姑娘也年轻也漂亮，说话嗲悠悠，对毛头也蛮好。但真的谈的时间长了想到要结婚咯，我脑子里自己就跟自己说：这种小姑娘，不就是看中你钱啊？还会看中你这个人啊？你自己什么样子自己不晓得啊？你要是还像当年瘪三一只，还有人会睬你伐？这样一想，好来，肯定看对方这里不顺眼那里不顺眼，很快就吹掉了。”

“有一点高血压，不过一直吃药的，”关爱萍强撑着回答。

“肖涵，你知道你妈妈什么时候下岗的么？”张启明忽然问。

“病史？”肖涵张目结舌，他不清楚关爱萍有什么病史。

“前年，前年六月，”肖涵肯定地说。关爱萍异常严肃地找肖涵谈了心，第二天就去了东方书报亭。

家属做这个，家属做那个，张启明带着钱包奔走于各个窗口。好不容易一圈回来，小医生皱着眉头看单子，问：“家属，病人有什么病史？”

张启明笑了笑：“大前年就下岗了。砸锭当天，大家统统卷铺盖滚蛋。”

排队，晚上的急诊也要排队。好不容易排到了，年轻的小医生看看舌苔、听听心脏，就开出一连串的单子来。

“不是的！”肖涵叫起来，“我妈说照顾我们家，我爸是烈士，我妈还天天去上班的！”

张启明见他们走得慢，退下来一起扶。肖涵本来想嫌弃地说不用，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张嘴。

“上班？去哪里上班啊？厂门都锁掉了，”张启明不屑一顾，“你妈妈，天天在苏州河边，一坐一下午。”

关爱萍虽然醒了，但依旧有点昏昏沉沉，肖涵奋力托着她的腋下，一步步跟着张启明上楼。他一直以为自己长大了，但这一刻，望着曲曲折折的楼梯，闻着消毒药水的气味，他忽然觉得关爱萍是那么沉，原来抬步并不容易。

肖涵长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张启明，不敢置信。从真的下岗到告诉肖涵，这半年，关爱萍是这样过的？肖涵摇着头，退后两步。妈妈在他心里，顶天立地，连滴眼泪都没掉过，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下岗就下岗好了，像现在这样也蛮好啊。”

“号么可以一起挂起来的呀，”张启明一边说一边去了护士台，不一会儿，风风火火拿走了肖涵手里的病历本，再一会儿，手一挥：“肖涵，走，上楼上楼，内科。”

张启明拍了一下肖涵的头：“你这种小鬼，晓得什么东西！她坐在那里看呀，那个厂，17岁进去的厂，年年三八红旗手的厂，你爸爸死在里面那个厂。就这样没来，她就坐在那里想呀，她不想通，怎么告诉你呢？”

“没有，先填单子，”肖涵不耐烦。

肖涵的脑袋开始晕晕乎乎的。成年人的世界忽然向他张开了一条口子，那一幕幕的风霜雨雪，忽然就这样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