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终南山是个大IP(第3/4页)

沈磊笑了笑,心里却觉得不舒服。那是一种听焦虑不已的人语速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亢奋地表达时引发的轻微窒息感,总怕对方一口气上不来憋死。隐居隐居,隐字当头。悄无声息,隐没于无人处,才叫隐居。大力宣传隐居文化,听上去像是在说“白色的煤球”“精力充沛的死人”。

但沈磊不想再去和董智勇分享这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刚才的分享很多余。生活往往如此,人们以为在交谈,其实只是自说自话。那些话貌似有来有往,细想没有一句对得上。它们在交汇时不知为什么总是微有偏差,各自滑向想要的去处。多说无益,他以后只会把人生的真谛都放在肚子里,不动声色地过完这些日子,缄默地带着它们死去。

夜里,雪停了。沈磊在董智勇家住了两天,等到雪消融了一些,才重返山居。临行前董智勇及家人一再叮嘱如果下大雪,最好不要出门,要备足粮食柴火,并送给他一些馒头和白煮羊肉。沈磊谢过他们,又来到老柯的小超市采购了些东西。此前他跟老柯说自己从高中毕业太久,且当年教材和现在也不一样,怕耽误了小雪的学习,不想再补习了。老柯觉得遗憾,倒也没坚持。他没再见过小雪,她也没再上来过。他微有不忍,为她的知趣。为什么大家的心都这么柔软呢?

沈磊大包小包,一路脚底打滑地回到了山居。这一趟生死之旅后,再回小屋,恍若隔世。怕天冷或忽然下雪,这之后沈磊不敢再出远门,只好长久地待在山居,最多到附近转悠。每天起床,吃过饭,如果有太阳,他就把木躺椅搬到院子里,对着大山而坐,看着日光投下的苹果树的影子缓缓移动,时间的流逝由此变得具象。下雪或者下雨了,他就把木躺椅搬回屋,对着门口,盯着雪花一片一片飘落,雨水千丝万缕细密交织。有时盯着盯着,沈磊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可以飘浮起来,和大山融为一体一样。

夜晚,沈磊把炕烧热。炉火跳跃,火苗毕剥,窗外雪纷纷扬扬。他屏息倾听,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睡不着,索性在床上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多亏身体素质好,来山上隐居这么久,一次病也没有生过。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沿着山道上下跑个几十趟,合起来也有七八公里。他记得姐夫的老板在吕梁深山出家了,当时大家说起这件事,好像在说谁中了一个亿的彩票,或者谁做了变性手术的那类奇闻一样,啧啧感叹。其实他现在的状态,和出家有什么区别呢?在这山居,他除了没有盘腿坐,没有念佛经,生活完全就是出家人的禅修:把需求降到只能维持生存的程度,一点点减少烦恼的困扰。把过往几十年心灵曾有的灰尘倒净,至无我的境界。

然而沈磊毕竟没有到超凡脱俗的地步,他同时又觉得寂寞。真寂寞啊,太寂寞。这样与虚空交谈,会不会哪天精神出毛病呢?拒绝下山,是否本身就是心理出了问题?难道他真的有自闭症?沈磊揽镜自照,镜中人并无双眼无神、神态颓废、蓬头垢面之相。他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说,之所以突然心慌,是因为天寒地冻,不敢出门。否则,整个终南山尽可着他去探索,菜地也可耕种起来,哪会有闲工夫琢磨自己呢。他坐下,打开手机里下载的美剧。看上几集,揉揉疲劳的双眼,一抬头,窗棂处那一小方天空变得暗淡。好歹把一天混过去了。

这天沈磊睡午觉,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外面的声音拿腔作调:“众所周知,终南山自古以来就是隐居圣地。时光流逝,到了今天,这种隐居文化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发达。多少城市白领,高学历精英,被终南山这个涤荡心灵的圣地所召唤,宁可放下名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沈磊被吵得不耐烦,起身趿了拖鞋推开门,耀眼的阳光和外面人的手机镜头一起迎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挡脸。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举着手机对着沈磊拍,声音变得亢奋:“老铁们,霞姐正在为你播报。看看,这就是我们寻访到的第三位隐士。他的山居最高,位于海拔1600 米处。”

沈磊反应过来,下意识把柴门砰的一声关上。女孩继续聒噪:“虽然惊鸿一瞥,大家是不是也看到了他的脸?颜值很高有没有?隐士中的男神有没有?据消息灵通人士介绍,该隐士是一位来自北京的公务员,名牌大学研究生。因为婚姻失败,来到终南山疗愈伤口,闭关禅修。据本人说,在这里…………”

门突然又开了,女孩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沈磊一把抢过她的手机,怒道:“你干嘛拍我?我允许你拍了吗?”

女孩道:“别生气,我是咱们县里主播孵化小组派来宣传隐居文化的,事先和村里打过招呼了。咱是正规军,不是随便什么民间的游击队,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