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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后来,两人是完全说开了。顾昕掏出烟,自己点上。冯晓琴说他:“出去!这里不能抽。”他不吭声,打开门出去。她停顿一下,也跟了过去。见他两条裤管空落落,这阵似是瘦了些。“宝宝怎么样?”她问他,加上一句,“——肚子里那个。”他道:“就那样。”她又问:“大人也好?”他嗯的一声。冯晓琴便打住不说。他与葛玥闹离婚的事,家里人都知道。当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样个性的人,这次竟是坚持,任谁来劝都不听。怀孕四个多月,是个坎,再往后,流产便不容易了。本来这是个劝和的好时机,可她铁了心,医院去了两趟,硬生生被苏望娣从手术室门口拖回来。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不吭,被催得紧了,只说是“性格不合,早点晚点的事”。苏望娣再去问顾昕。顾昕反问,她说什么了?苏望娣急道:“她是闷嘴葫芦,半天放不出一只屁。所以问你呀。”顾昕也不吭声。苏望娣急得跳脚,“她是个大活人,我总不能拿根绳子绑住她。真把孩子流了怎么办?”顾昕道:“你别管,我来处理。”旁边顾士海也忍不住了:“你怎么处理?孩子要是真没了,你怎么处理?”顾昕烦躁起来,“那就把我也弄死偿命好了!”

那晚顾昕对冯晓琴交了底,老黄这事必须解决。“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头发,头屑纷纷往下掉。捋了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镇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对展翔说了,政府这块有专项基金,不用你操一点心,该你赚的钱一分不少,上头还有扶持,天底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我跟镇长打个招呼,看看还有什么项目可以挂上钩,也统统给你。有名有利,人也轻松,阿嫂你来上海是为啥,不就是图个安稳,能过好日子嘛。已经摆在你眼前了,你千万要把握机会。”冯晓琴不语。他无奈地说:“阿嫂,你要怎样才肯答应?”冯晓琴说:“让我再想想。”他道:“老黄与你非亲非故——”她道:“拒绝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条。”他急道:“怎么是死路一条呢,他可以去康复医院,我们会安排——”她道:“人家爹妈态度摆在那里,还用多说吗?要是想去你们安排的医院,还会把人弄到‘不晚’来?”他停下来:“阿嫂,到了他这一步,不会有人存心跟他过不去的。最多是意见分歧。他爸爸想要同归于尽,我们是想大团圆结局,你好我好大家好。撇开对错不谈,这是我的工作,将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样的。”冯晓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嘴巴比大脑快了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会。”他怔了怔。她说下去:“老黄我收了。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来找我,那就什么事也没有。可问题是,他找了我。不晓得是一回事,晓得了就是另一回事。你新闻里听说有车祸,哪怕死一百个,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个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有儿子的人,能理解老黄爸爸的心情。其实到这一步,最可怜的不是老黄,是他们老两口。你讲得没错,我来上海是想过好日子,但良心要是过不去,日子又怎么会好过?不要说‘将心比心’这样的话,我心里想的,跟你不一样。我要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接这差事。伤阴德的。”

顾昕离开后,冯大年从旁边走出来。看神情,应该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冯晓琴问他:“你姐帅不帅?”冯大年反问:“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冯晓琴摇头叹道:“耍帅一时爽,留人火葬场。”冯大年皱眉,“少学网络上那些贫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问她,“真要把那个断手断脚的留下?”冯晓琴道:“本来不想留的,顾昕一来,三句两句,倒让我改主意了。”冯大年哈的一声,“那你还说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冯晓琴笑笑,朝儿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裤袋里,站也不肯好好站,两条腿交叉,上身歪倚着墙,成30度角。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许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捣乱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把。随即把脸转向另一边。她一脚踢过去,“叫你别吐还吐!”他跳起来让开,斜睥她,“你就会对我凶。”她道:“对你算客气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没一块好肉。”话一出口,才想到不该这么说。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儿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这么多,可以替爸妈教训你。”问他,“怎么没在房里做你那些玩意儿?”他嘿的一声,“你以为想做就能做?这是艺术,要灵感的。又不是上大号,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见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无奈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可说!”她忍着笑,又问:“小老虎没再跟你聊开网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应?”她道:“答应,为什么不答应?你们俩早点赚钱,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儿子,又是学琴又是毛笔字,当宝贝一样的培养,你怎么会舍得。”她沉默了一下,对他道:“你要是愿意,姐姐也给你学,乐器、围棋、书法,什么都行。咱们从头学起,来得及。”他以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隐隐有什么在闪动,才知道不是。心头触了一下,恍惚记得在老家时,半夜醒来,迷糊中看到一双眼睛,也是闪着泪花,鼻子里的气呼到他脸上,湿湿暖暖。很快便睡过去,早上醒来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来,熟悉的感觉若有似无,细细辨来,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冯大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回事,鼻头竟一点点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