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6页)

两人对峙着。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冯晓琴从厨房端了几碗水果羹出来,招呼大家吃。顾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数着碗里的香蕉,嚷说太少。她便拿勺子,从顾磊碗里拨了几块给他,“吃吧,你也是个讨债鬼!”顾清俞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说是散步经过,问晚饭吃了什么。冯晓琴说,带鱼、马兰头,还有鸽子汤。又问:“阿姐吃了吗?锅里还有点汤,我替你热一下。”顾清俞忙不迭拦下,“——我吃了。”顾磊旁边道:“我倒是又饿了。”冯晓琴嘿的一声,“你辛苦呀。”替他热了饭菜。

顾清俞到父亲房里坐了会儿。顾士宏开口便是“吃不消这两人”。顾清俞笑笑,“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顾士宏给女儿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你的话,只怕他们还听得进些。”顾清俞说:“估计我人还没到,他们就好了。”果然如此。顾士宏摇头,闲聊了几句,见女儿有些欲言又止。问她,又说没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家的日子,晚上被这两个小的一闹,竟忘了。头一回正式拜见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许有些坎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顾清俞已先道:“他爸妈带了瓶杨梅酒给你,刚才出门急,忘了。”

顾士宏问她白天上门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见过的,很客气的。”顾士宏问:“对你好吗?”顾清俞笑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亲生父母。反正挺客气。再说也不是和他们过日子,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顾士宏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更是担心。要是儿子,也就问下去了。唯独对这女儿,怕问多了,触她心境,惹她难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凭女儿的条件,亲家要说不满意,应该也不至于。况且她那样的性格,钢筋水泥浇成的现代女性,便是受挫,应该也有限。这样想着,才稍稍宽心些。

顾清俞其实是等着父亲问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顺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比如吃饭时,好端端的,施源母亲竟说起施源曾结过一门娃娃亲。“其实也是玩笑,我读书时女中有个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钱币收藏家,我们最要好,约定了,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她后来果然生了个女儿,可惜‘文革’前便去了美国,这些年也联系不多。她女儿的照片我倒是见过的,圆脸,头发有些黄,皮肤雪白,像洋娃娃。”顾清俞想不通施母为何突然间说这个。便也只是赔笑。施父话不多,偶尔几句,说的也多是过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遗址,目前是上海的哪个位置。那里,还有那里,那时尽是他家的本钱。又进屋拿了张全家福照片出来,那时施父还是个小毛头,被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怀里。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亲的生母。照片上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第一排是老太爷和几位太太,后面按辈分站了三排。站得太密,好几人都只是露个脑袋。拍摄技术不发达,加上照片有了年份,五官看不甚清,只是个大致轮廓。施父很细致地向顾清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

倘若这样结束,倒也没什么。偏偏她忘了手机,车子开出一段才发现,又返回去拿。弄堂里不好停车,折腾了半天,走过去,听房内三人在说话,应该就在客堂间,声音清晰可闻。施母说:“若是放在过去,她家那样的门第,倒未必配得上我们。”顾清俞听了一愣,敲门的手僵在那里。接着是施源。他对着父母,声音比平常沉闷些,又似有些不耐烦,“人家住在哪里?我们又住在哪里?”施母道:“你晓得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施源嘿的一声,似是在笑,“不说这个,那你说的是哪个?”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凄厉,“为我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见她,我弄不好连莉莉都娶了。现在又说这个!”施母道:“所以呀,让你早些去买房子。你不听,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为挑挑拣拣所以不买的吗?买股票也是为了凑首付,谁晓得上海股市比赌场还要恶。你们真要懂经,就该卖了这破房子,哪怕随便置换一套,都比这强。现在连民工都不住这种房子了,真正是笃底——”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下来。施父咳嗽一声。三人沉默着。半晌,施父轻声道:“你妈也是顺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