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5页)

这晚顾磊接近零点才到家,一瘸一拐地进来,满身酒气,见到冯晓琴就笑,“你在等我啊——”冯晓琴问他:“喝了多少?”他手里比画,“不多,就这么一点。”冯晓琴又问:“跟谁一起喝的?”他回答:“展翔。”冯晓琴倒有些意外了,“怎么是他?”顾磊反问:“怎么不能是他?他是我们的媒人,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找他找谁?”

“什么叫过不下去?”她问。

“你这么能干的女人,找了我这么一个窝囊废,你说,怎么还过得下去?”他兀自笑。手指在空中胡乱挥动,像所有的醉汉那样,话愈是过分,神情便愈是煞有介事。

冯晓琴转身替他倒了杯水,“去刷个牙洗把脸,明天还要上班呢。”他不动,朝她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夫妻之间,有什么看不起看得起的,”她停顿一下,“再说了,你是上海人,我是乡下人。讲起来也是你看不起我才对。”

“我怎么敢看不起你,”他打个哈哈,“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就是你了。你这辈子只做了一件错事,就是找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公。”

“我不觉得。”

“口是心非。”他道,“一个小小的会计证都考不出来,这男人笨得像猪一样。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这男人要不是上海人,再加上有套房子,勉强能过日子,就算天底下男人全死光了,也不会跟他——”

“你想把儿子还有家里人都吵醒吗?”冯晓琴打断他。去卫生间绞了块毛巾,重重往他脸上一扔,“擦把脸,清醒点再说!”

到底是没吵起来。连冷战也谈不上。进了被窝,这男人便把一只冰冷的手往她身上凑。她狠狠打掉,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差点把他踢下床。他吃疼,“啊”的一声。她做好他翻毛枪的准备。那瞬也有些豁出去了。想,吵就吵吧,打就打吧,惊动全家人都无所谓。把他当大爷似的供着,什么都不用他操心,盼他能更进一步。考试失利也罢了,她并没说什么。他竟反过来挑事。她忽觉得说不出的委屈,窝塞到极点。便后悔刚才不该息事宁人,真正该大声闹开来才对。那口气找不到宣泄处,便在他手臂上用力拧下去。他疼得大叫:“你做什么!”她索性打开台灯,掀掉被子,拿起旁边一只发卡便朝他手上戳去。他到底是软弱,再加上酒也醒了大半,抖抖豁豁地:

“想打架啊?”

“对!”她拿着发卡,只是没头没脑地扎。他护着脸,胡乱遮挡着,“你不要半夜三更发疯。”她不怒反笑,“是谁半夜三更发疯?反正你喜欢发疯,那我就陪着你,大家别睡觉了。”又是一记扎下去。他侧头避过。抓住她的手。两张隔夜面孔相对。他幽幽说了句:“——我不是这块料。放过我吧。”

她朝他看了一会儿,把台灯关了,躺下。黑暗中听他又说了一遍:“真的,我不是这块料。你寻了个笨老公,也只好认命。”她不语,半晌,狠狠地蹬了一下被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凭空里抖开似的,连着几日阴雨,被子也不曾好好晒过,空气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人体龌龊气,还有不清不爽的霉味。

“睡觉!”她道。

次日早起,两人都没事人似的,起床、洗漱、吃饭、上班。与平常一样,顾磊步行去地铁站,冯晓琴送小老虎去学校,再去菜场买菜。三人到楼下,母子俩走在前面,留下顾磊一人后头跟着。出了小区,两个方向。顾磊停顿一下,犹豫着是否要说“再见”,冯晓琴已拉着儿子径直走了。他愕然,原地待了半晌,转身离去。脚高脚低。

冯晓琴送完儿子,踱到展翔家。这人不用上班,天天睡懒觉。她叫他“爷叔”,问他:“早饭吃过吗?”递上刚买的生煎和豆浆。展翔猜到她的来意,“——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她反问:“告诉别人什么?”他怔了怔,苦笑,“懂了,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全忘了——你啊你,大清早跟我玩心眼。吃不消。”

冯晓琴问他:“这阵子没去找阿姐?”展翔嘿的一声,“少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冯晓琴笑笑。其实是怕他把顾磊醉酒的事告诉顾清俞。别人都还好,唯独这个大姑子,少惹为妙。

“阿姐是假结婚,又不是真的。你怕什么?”她道。

“都是已婚妇女了。什么想头都没了。”他摇头,做出沮丧的模样。夸张得像是开玩笑。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昨晚从顾磊嘴里知道顾清俞领证的事,只是“哦”的一声,好像结婚的不是顾清俞,而仅是一个陌生人。他发觉除了自己,顾家人竟似都不知道新郎便是施源。假结婚,顾磊把这词反复强调几遍,安慰他:“假的,两个月就离。”他嘿的一声,“你怎么晓得?你是你阿姐肚子里的蛔虫?”顾磊叫起来:“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跟那种人?天底下也就是我阿姐,做得出这种事。她把日子过得像唱滑稽戏一样。”——他便也装糊涂。顾清俞自己不说,他又怎么可能替她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