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6页)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刮器机械地来回动作,发出沉闷的嘎嘎声。雨其实不大,窗玻璃上只落下一两点,立刻便被拭去,不留痕迹。很快又落下新的,再拭去,反反复复的。赵辉看表,十点差五分。旁边坐着陶无忌。

“我送你回去。”他道。

“没事,您在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陶无忌道。

“放心,我今天开得慢一点儿。”

两人停顿一下,应该是想到交通事故那次。“我的车技其实不差的。”赵辉道。陶无忌点头:“我知道。”两人都笑笑。

是赵辉约的陶无忌。他从师母家出来,突然很想找个人聊天,不知怎的,便拨了陶无忌的号码。对方也没推辞。吃饭时,基本是闲聊,不涉及敏感领域。赵辉瞥见陶无忌脸上的瘀青:“最近我对两个人比较抱歉,一个就是你。”陶无忌没吭声,猜想另一个也许是苏见仁。话题没有继续下去。陶无忌举起茶杯,与赵辉碰了碰:“去新加坡的事,谢谢您。”

“不用。”

路上很顺,只一会儿便到了陶无忌家。下车时,陶无忌忽道:“赵总,刚才那句话,是欧阳老师说的吗?——白衬衫那句。”赵辉点头:“没错。”

“人就像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它总是会慢慢发黄变黑。”陶无忌又轻轻念了一遍,“这话让人挺伤感。”

赵辉不语。他记得当年毕业典礼上,老师说完这句,每个同学都忍不住朝自己身上的白衬衫看去。老师后面的话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爱惜它,让它尽可能地一直白下去。”——赵辉没把这句说出口。也许该喝点儿酒的,那样说也就说了。现在这样说半句留半句,意思不全。但估计陶无忌应该也懂。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属,说这话挺合适。放之四海皆准。带些期许,也不无遗憾。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赵辉以前也常想起老师这话,但唯独这次,竟有些想哭,鼻子酸酸的,是那种不清不爽的悲恸。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便不喝酒,只喝茶。两个大男人坐着只是喝茶,还敬来敬去,多少有些古怪。话题放得很远,竟然还聊到女人。赵辉说起之前曾经相过几次亲,都是朋友介绍的:“完全没感觉。我一直想,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女人了,那道门关上了。”这话显然有下文,陶无忌等着,果然赵辉说下去,“但最近好像有点儿不同——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说完自嘲地摇头。陶无忌哦的一声:“很漂亮?”赵辉说:“不是漂亮,是可爱。”陶无忌道:“女人超过三十岁,再说可爱就不合适了。”赵辉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超过三十了?”两人都笑笑——通常刻意回避某个话题,再聊别的,往往会出格,聊过头,像是补偿反应。

“隔壁阿姨哭了。”早上去学校前,东东说。赵辉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为什么?”“昨天下午,大概是因为手机丢了。”东东说周琳过来借电话挂失,支付宝、微信那些绑定手机号的,统统要处理。东东劝她在家里装个座机,方便些。她说,反正也是临时房子,不长久。“离开的时候,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东东告诉父亲。赵辉当然不信周琳会为了丢手机而哭。女人敏感起来,情绪像泥鳅那样无从捉摸,时间、空间上任何一个点都可能是诱因。赵辉猜想也许是座机旁那张照片,仅有的几张全家福之一。他与李莹各自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公园门口。那时李莹的年纪与现在的周琳相仿。照片上的人,还有看照片的人,隔着十几年的光阴,有了些泛黄的年代的意味。李莹说过,女人有几个时期会变得特别感性,比如青春期、怀孕,还有恋爱时,情绪被无限放大,说不上什么理由,莫名地,眼泪就会掉下来,神经像头发丝一样纤细。赵辉忽然生出几分愧意来。从这角度去想周琳,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或者说,他竟忘了把周琳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他想象不出,她哭是什么样子。每次见到她,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纤毫不乱,像演员上场,练了千遍万遍,下过功夫的。连她穿拖鞋倒垃圾那样杂散的画面,也是自成一体。与她打交道,大脑自然而然地持枪上械,条件反射般。赵辉愈是这么想,便愈是内疚。他这么看她,她却未必真是这样。她比他年轻得多,又是女人。好像,他真是欠了她“怜惜”两字。

送走陶无忌,赵辉径直回家。雨停了。赵辉在小区门口买了束玫瑰,走到楼下正要开门,后面有人哎的一声。他回头,周琳斜倚在树旁,手里拿着半截烟,穿的是家居服,不像刚从外面回来。他一怔,从未见过她抽烟。花束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无遮无拦,拿花的手有些突兀。她问:“送给我的?”赵辉笑笑,把花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