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7页)

陶无忌告诉她:“朱强泄露客户信息那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胡悦又是一怔,茶泼了几滴出来。陶无忌径直说下去: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下楼的时候,看见朱强在柜台旁装摄像头。他跪下来哭着求我不要说出去,说以后绝对不会再犯。我答应他了。但我最终还是食言,出卖了他。”

“你是为了救你师傅,跟出不出卖没关系。”

“错了,”陶无忌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是救人,我可以随便点个人名,为什么非要说他?——我是故意的。因为现场那么多人,还有分行和支行的领导,统统看着我。我想把这件事做大,我希望他们记住我——你知道的,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记住我。”他说到这里,竟然笑了笑,继而低下头,又喝了口茶,有些掩饰的。

胡悦看着他,不说话,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两拍。

“我不是个好人。”陶无忌双手蒙住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只是挑了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好像我是为了救人。其实不是。我很阴险。”

“不要这么说——”胡悦轻拍他。

“你知道吗?”陶无忌忽地抬起头,看她,“昨天出车祸,我第一感觉竟然是挺高兴,想,领导把我撞了,欠我一份人情了。晚上和赵总在医院里,他聊到他女儿,我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我去追求他的女儿,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说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胡悦,那瞬竟有些自暴自弃的畅快,又感到一丝歉意,把这女孩吓坏了。可是,除了她,他真的想不出可以对谁说这番话。他与她的关系,刚刚好处在那样微妙的位置。好像,他不担心她会看轻他,永远不会。

“你是在向我告解吗?”她道。

他没吭声。

“尽管你来找我,说这些话,让我有点儿吃惊,”她顿了顿,“但我还是挺开心。这表示你信任我。我很想安慰你,但没必要,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忠厚的好人。没有人必须为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恶念负责。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胡悦说到这里,停下来。她瞥到他有些诧异的目光,猜想他必然以为她在说漂亮话。其实不是,她是真的这么想。接到他电话的那刻,她正与苗晓慧边吃零食边看电视,手还是油的。他让她出来,“别告诉晓慧”。她心跳了一下,只一秒,便猜到不会是值得小鹿乱撞的事。她对苗晓慧说临时有个约会。“你或许可以找陶无忌去看场电影。”她故意这么说。苗晓慧当然不会。都快九点了,她不喜欢夜里活动。胡悦来到茶馆,点了陶无忌喜欢的薄荷茶,静静等着。远远看到陶无忌的身影,还有脸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每当他觉得无助、彷徨的时候,他都会找她。最近的是半年前那次。临近毕业,他跑来找她,说S行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很忐忑。她安慰了他一下午,然后托人去打听。那个S行郊县支行的副行长,接到电话时还问她:“男朋友?”她扔下一句:“要你管。”

她喜欢陶无忌这样依赖着她。尽管对许多女生来说,这样的境地多少有些悲凉。但她不会。在孤儿院待的那些年,让她懂得,要珍惜每一份情感。还有就是,不要奢望幸福。如果起点是零,那么,再小的收获都会让人满足。这些年来,陶无忌那些难以启齿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小算计,或是苦闷,只会告诉她一个人。她乐意听他倾吐。他在她眼里常常就像个孩子,有时故意夸大,有时避重就轻。她是他的告解亭。偶尔她也会想对他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谈话内容让两人更接近,气氛也变得有所不同。她当然不是准备告白,只是想告诉他,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具有复杂的多重性格,很无奈,也很难说清。比如,她高中时有一阵曾去夜店打工。直到现在,她都没完全弄明白为什么。青春叛逆期只是原因之一。好像,更多的是因为寂寞——这个词,她从未向别人提及,但它就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自懂事起她就是一个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那种令人窒息的寂寞,仿佛有人拿手掐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想哭,想尖叫,想奔到外面找个悬崖跳下去。她在胸罩里垫海绵,戴假发,化浓妆,纤纤玉指夹着摩尔,熟练地吐着烟圈。与生俱来的好酒量。跟男人调情,三言两语,真真假假,撩拨得他们心痒难搔。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不仅仅体现在学业上。那些男人到最后甚至都愿意与她做朋友。抽屉里一堆名片,拿橡皮筋扎着。她几乎不联系他们,除非有必要。比如,那个郊县支行副行长,终年戴一顶假发,平常看着体形还过得去,其实是鸡胸,靠衣服撑出来的。他对她也真是用情,至今仍存着与她的合照,她几次劝他删了,他都不舍得。他夸耀自己在S行手眼通天,没有办不成的事,口气比分行行长还大。胡悦便给他机会。这人也真是卖力,辗转托了几层关系,把她调进S行,到底是办成了。又比如,点名找陶无忌存款的那些人,在电话里拍胸脯担保,五百万太少,一千万够不够?二千万、三千万也不成问题。她只是笑笑,细水长流,别一下子吓坏人家。想想罢了,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陶无忌。不合适,也没必要。告解有时也是种奢侈。说出来,这头轻松了,那头自然就重了。能量守恒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