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4页)

“你抛下我走了,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啊——”

吃过晚饭,薛致远邀赵辉再去喝一杯。赵辉没有拒绝。两人找了个清静的餐厅,不点菜,只叫了红酒。“还是这种地方好,酒吧已经不适合我们这种老头子了。”薛致远道。赵辉朝他看,示意有话就说。服务员送上酒,给两人分别倒了半杯。薛致远举起杯,晃了几晃,喝了一口:

“这酒还行。”

“那小伙子是谁?”赵辉径直问他。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薛致远笑笑。

“说。”

薛致远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们一直都很好奇,当初大学毕业分配时,我是怎么留在市区的。那个年代都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这种乡下人,居然没有被分回乡下,你们是不是都很想不通?不过老赵,你这么聪明,现在应该完全清楚了,是吧?”

“我不清楚。你说。”

“我早说过,你想学老师——学不像的。”薛致远缓缓说完,举起酒杯,向他一让。

赵辉朝他看了一会儿,忽地,拿起半杯红酒,往他脸上狠狠泼了过去。

出租车开到半途,竟下起雨来。冬日的雨,打在车窗上,细细密密,又是清冷的,固执地凝在玻璃上,半晌,淌下来,硬生生凿出几条透明的小径。赵辉甩了甩头,似是想把什么甩出去——讨厌的人,还有讨厌的话——然而做不到,薛致远的脸,一直在眼前晃。他语速向来很慢,这更糟糕,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听得清清楚楚,也更容易被记住。

青年的母亲是个发廊女。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老师光顾了她。或许是喝醉了,或许是心情不佳,比如,因为师母的不孕。那晚老师放纵了自己。九个月后,女人生下孩子,她找到老师,敲诈一笔钱。老师把这事向师母和盘托出。师母原谅了他。夫妻俩凑了几万块钱给女人。至于那个孩子,两人考虑再三,决定交给城郊一对夫妻收养。那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妻,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们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也答应让老师每隔一阵便过来探望。说好彼此守口如瓶,但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巧,薛致远的家竟然也在附近,平常也有来往。老师某一次以远房表叔的身份出现,刚好与薛致远撞个正着。解释都是徒劳的,那种情形下,再沉稳的人都慌了,眼神都不对了。守住秘密的代价是,让薛致远毕业分配留在市区。老师费了不少劲才办成。人生头一回找关系托人,请客送礼,竟是为了这个。自己都觉得荒唐,别扭得想死。好在总算是过去了。无惊无险地过了二十多年。这孩子学习成绩不行,家里又养得娇气,高中毕业后便没心思读书了,打算去外地跑钢材生意。夫妻俩死活拦下,找老师想办法。老师哪里有门路?干着急罢了。后来还是薛致远听到风声,说,来他公司试试吧。让这孩子当了个文员,不用跑业务,朝九晚五,接电话、收发文件之类,工资也开得比旁人略高些,算是看在老师的分上。

“这小子,没什么用,莫名其妙就晕过去了。女人似的。”刚才,薛致远这么评价。赵辉回想那青年的相貌,比年轻时的老师略瘦些,也是一米八的高个,眉眼间是有几分相似。他叫薛致远薛总,看人时眼睛往下,不与人正眼相对,举止略有些小家子气。赵辉想象不出,老师每次面对这个孩子,会是怎样的心情。还有师母。二十多年的心结。倘或没有孩子,倒还好些。又倘或,老师与师母自己有个孩子,那也好些。偏偏是这样的局面。赵辉极其讨厌薛致远讲话的语气。他讲起这段往事,竟带些调侃的意思,好像刺啦一下,把什么东西撕开,或是打碎,带着破坏者的快感与促狭。这也是最让赵辉难以接受的地方。这些年来,与老师共同呵护着的、彼此珍视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被破坏了,却窝塞得连骂人都找不到由头。泼红酒那瞬,赵辉晓得,其实是自己露怯了。撒泼斗狠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竟然差点儿还要动拳头,准备把那张讨厌的脸打成肉饼。“同学一场,我晓得老师去世,你心情不好受,回去好好休息。”就在那家伙说这句话的时候。

赵辉回到家,电梯门一开,便看见周琳。“赵总你回来了?你——”她停下来,“脸色不大好,不舒服?”

赵辉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不说话,拿钥匙开门,瞥见她站着不动。“进来坐坐?”他问她。她识相地摇头,退后一步。赵辉走进去,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