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雪越下越大,湖边积雪上凌乱的脚印很快就被抚平。

谭音远远飘在小楼外,看着源仲醒来,看着他起身寻她,又看着他颓然垂下双肩,最终,楼中所有灯光湮灭,四下里一片漆黑,风声如泣。

她没有回到他身边,像以前说的那样,永远陪着他,一步也不离开。

她现在无法面对他,无论是那时他在梦里那双炽热的眼,要她承认喜欢他的执着,还是此时此刻他紧锁的眉头,失去神采的双眼。

她在与人交往上实在没有天赋,不懂他人的心,也不懂自己的心,如果所有事情都像制作机关人那样按步到位,只要一环环镶嵌扣紧,就再无错误的可能,那该多简单。

谭音下界寻找源仲,目的是为了泰和的左手。是的,她的目的就像制作那些工具一样明确,守着泰和的左手,无论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那也只是一段不需要在意的短暂时光,最终的结果是完美地取回左手,让泰和苏醒。

而事情也确实这样发展着,然而她又觉得自己是犯下一个大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不懂,也或许懂了,却不愿仔细去想。

人的心并不是那些冷硬没有灵性的铆钉青铜工具,当她用身体替源仲抵挡战鬼暴虐的攻击时,那个瞬间,她心底想的究竟是泰和,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那具凡人身体已然破碎支离,神水晶蔓延到四肢百骸,再也不能用了,放出神识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与源仲的联系不再那么单纯。

她不能说喜欢他,不会说,也不配说。

相对千年,至死方离,多么简单的八个字,她曾经也因为很简单,如今却忽然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与深邃还有善变。

这绵长细密的时光令她感到恐慌,还有愧疚,对泰和的,对源仲的。

她犯下大错,无法弥补。

谭音一个人静静飘浮很久,最终回头望了一眼远方青山生门处巨大的裂隙,挥舞长袖,只瞬间便将那裂隙填补完整。

这里是源仲的家,生门被破,他心中必然难过,她也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中的一员,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小事。

现在,她该回去找韩女了,与上次急切而冲动的状态截然不同,她觉得心里非常安静,那是一种决然冷漠的安静,她不知道再见韩女会与她说什么,又会不会做什么,她已经没有任何盘算,也不愿想这些了。

她从没有了解过韩女,不,她不了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认识的每个人似乎外表与内心都有着巨大分歧,有的人明明脸上对她生气,心里却对她那么好;有的人表面上对她一派和气,心里却藏着毒针。

韩女,韩女……

他们这些被赋予神格的神君神女们,在做凡人的时候都是执念至诚乃至逆天之辈,如她,是个至诚的工匠,还有为武而狂的侠客,执笔风华绝代的文人。

韩女也有她的执念,她的绣工冠绝天下,哪怕被凡人当做魔女要烧死,她也不能够丢下针线。

那时候韩女与她感情很好,她成神两百年,韩女刚刚成神,对凡间犹有怀念,两人时常谈起凡间的种种趣事,她不善言辞,可往往是她笨拙地说上许多,韩女只含笑倾听。

韩女关于自己做凡人期间的事,几乎从不主动提及,她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譬如韩女醉心刺绣,绣一朵牡丹,第二天自家窗台就会开一朵牡丹,次数多了,愚昧的凡人以为她是什么魔女,要将她烧死,后来虽然没真烧死,但也烧得她半死不活,痛苦地拖了很久才过世。

现在想来,具体韩女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谁,是否嫁过人,谁也不知道。

她好像也从未失过态,说错过什么话,永远温柔含笑,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风,在一众不善与人交往的神君神女中,她显得那么不同。

所以韩女如今的所作所为,才更令人发指,叫人无所适从。

*

再一次回到天牙台,天河依旧璀璨,泰和也依旧沉睡在那块巨大的神水晶中。

谭音不知为何,不愿看他的脸,心虚又胆怯地匆匆绕过去,唤了一声:“韩女。”

没有人回答她。

谭音直直朝殿东角飘去,韩女的身体还放在老地方,她的神识却不知在哪里。

谭音走近那块一人高的神水晶,由于封入神水晶,韩女的身体已经停止消散,可奇怪的是,神水晶并没有补充神力的作用,她分明记得当日下界时,韩女的手足与左边小半的身体都变成了半透明的,而这次再看,居然全部恢复了原状。

是什么缘故?谭音百思不得其解,可假如她消散的身体可以恢复原状,是不是证明泰和也不用继续沉睡?神界的其他神君也再不用担心陨落的问题?

谭音下意识地要化开这尊神水晶,忽见被封在神水晶中的韩女睁开眼睛,冲她笑了一下,这一惊非同小可,谭音倒退数步,骇然看着韩女的神识从神水晶后面款款现身。